毕竟是掌军的亲王府,待他长大总还是要安排点朝中的差使至少当时阿玛是这么想的,他知道小七最听她的,就派她谆谆教导弟弟,可人的天性岂是三言两语哪能拧得过来那时他总说“你知道我最厌那些舞刀弄枪的,平时听阿玛说起外边那些事,什么剿叛党、什么杀鸡儆猴的,都觉得瘆得慌,怎么可能自己干这个呢趁早叫阿玛死了这条心,别在我身上下功夫。”
家中男丁稀薄,阿玛将希望寄在小七身上俩,父子也为这个闹过几次,即使是她出嫁之后,小七也不改作风,照旧同京城里的纨绔子弟酸腐生泡在一块儿耍那套流风回雪,她虽总叨叨他,私心里又隐隐觉得如此也好。
大多数人一生都跳不出世俗成见,不得不抛下心中所好,若能简简单单做个快乐的废材,本是万分难得的福气。
所以,当听到“漕帮”
两个字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小七说的没错。
她内心深处企盼着听到否认,只要他极力否认,坚称是外人的愚见,抑或表示他虽捞了些偏财,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她会选择相信他。
可是他承认了,她竟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兴许是不太了解,现在的漕帮,是做什么的是开赌场,妓院,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我杀过人。”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弟弟极为陌生。
好半天,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记得,你最害怕血了。”
“早就不怕了。”
祝枝兰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皇帝都变,家说没就没,人又有什么不能变的”
“不论世道变成什么样,都不是你自甘堕落的理由”
“我自甘堕落”
祝枝兰点了一下头,眼睛里却已经冒出了血丝,“是,比起你那科学家的哥哥,我这样子的确实算是种堕落”
“诚树”
她唤了他的本名。
若祝枝兰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许她会愤怒训斥他,或是上手揍他,但他不是。
她试图让自己稳住,问他“是不是阿玛走的时候,没有留下点什么产业哪怕尚有一瓦遮头,你有手有脚,也可以自食其力,车夫、伙夫、帮厨,但凡能活下去,就不该不该让自己做沾血的行当”
祝枝兰倏然起身,踱了一个小圈,仍然抑制不住焦躁地踹了一脚身旁的边几,“哐当”
一声瓶瓶罐罐落地,外头有保镖进门询问,他一声怒喝“都给爷滚远点”
他回头,见姐姐一脸被吓到的样子,想要过去,云知下意识站起身来,退了一步。
祝枝兰没再往前。
他坐回到沙发上,从衣兜里揣出一支雪茄,点燃,猛吸了好几口,“姐,只有你还活在宣统年,我们紫禁城中所有的人,但凡从那年走过来,没死的,早不再是当初那个活法了。”
她浑身一震。
他道“你说阿玛的产业他走之前,陆氏那个贱人就把地契、房产都带走了我是东拼西凑、借债给阿玛办的后事,这是他临走前嘱咐我的,新觉罗家的体面,哈哈哈,我这没有用的儿子,总不能连他这最后一个要求都办不到吧可谁能想到呢,这最后的一次体面,送我上了天津的头刊你弟弟我人生中第一次上报纸,标题是满清虽亡,亲王之子新觉罗城树奢靡之风未败,堪称前朝之败类”
“都能来踩我一脚,就连街边的乞丐都可以来骂我一句清狗”
“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祝枝兰竖起左手食指,先指了一个“一”
,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一个人就活不了,而是只剩我一个了。”
云知透过依稀水气,着祝枝兰模糊的面孔,想起儿时他撒娇时她哄着他会护他一辈子。
“姐,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你。”
“是你先走了,额娘才那般伤心,你们一个一个的走,本是谁起的头。”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开着刃,清晰无误钻入她的耳朵里,沿着血流,钉在心上。
祝枝兰缓缓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又道“好在,如今你回来了,你我既是唯一的亲人,我只盼着你不要去理会别人口中所谓的是非,好么”
云知张了张口,一个“好”
字到了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