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抬了抬头,没懂。
乔徽却偏了偏头,将小猪更加拉回身边,看了看不远处灯楼上的大更漏,再见人潮涌动,已有人群自小巷归家,乔徽摁着妹妹作了礼,“天黑夜深,二位姑娘若要归家,可乘青城山院的青轿。”
陈左娘姿态标准地福了个身,先道了声谢,再连说不用,直说要先去寻家中经年的婆子再一同归家,乔徽兄妹顺势便道了别,乔宝珠还想再与显金说两句,却被自家兄长拽着衣领子一路往后退。
“哥哥!”
乔宝珠又要哭了。
乔徽先向后看了看,只见陈家那两位姑娘已走远,那位贺姑娘的背影挺拔直立,浑不见现今闺阁女儿养尊处优带出的拖沓娇态,只觉干脆利落,收回目光,落在自家嘟着一张粉白圆脸妹子身上,声音较之往常多了几分严厉,“乔家父母亲者皆宠溺你,满大街都知道你叫乔宝珠,是乔家如珠似宝的女儿。”
“可世间,多有女子处境艰难,再往北边,甚至有女子需围幕帽方能出行。”
他没想到这棵看起来宁折不弯的冬青树,在陈家却有个这么尴尬的身份。
他一直以为这位贺账房虽不姓陈,但至少也应是陈家拐着弯、名正言顺的主家姑娘,才能冠冕堂皇地管上陈家在泾县的铺子作坊
如今朝中内阁三人,两个极端推崇儒学,一个更信奉自由心学,圣人四十之前受自由心学与理学影响颇深,思想跳脱,不拘礼节,对于新事物很感兴趣,四十岁之后却慢慢倾向于儒学,渐渐开始讲求门阀、规矩、宗族、礼教
泾县所在的宣州府,所处南直隶还未被刮到这股风。
据说,京师所在的北直隶,很有些深闺姑娘、妇人自觉学习《女训》《女教》,更有甚者,自己给自己织就一个大牢笼把自己套住,自己给自己立个贞节牌坊,梳理个三从四德。
虽然这些都是些狗屁规矩,他听说后极欲吐口唾沫,好好与北直隶这些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大辩三百回合,可对于处境艰难的女子,比如贺账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陌生男子面前道出闺名,若被有心人知道,对她而言,不是很妙。
可这些话,迂腐得连在亲妹面前,乔徽都说不出口。
乔徽蹙着眉头叹了一声,“你能去找贺账房玩,在相处中却要设身处地地同对方着想,万不可像在家中为所欲为。”
乔宝珠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我才没有!
我今天下午灯笼做不出来,我都没哭!”
乔徽看了看自家幼妹。
个小蠢蛋。
一家人都机灵,怎么就她一天只吃吃喝玩乐撒?提前过上老封君生活?遇事能想到一,绝不想二,最好是连一都别想,所有人预备备,全都得一身赤忱地在乔家小小姐面前说话行事
兄妹两没乘青轿,乔徽在前头慢慢走,乔宝珠捏着兄长衣服角拖拖拉拉跟在身后,隔了好一会,乔宝珠听见自家兄长问了一句,“你很喜欢陈记的贺账房?”
乔宝珠重重点头,“她很好!
她她是真的觉得我做的灯笼好!
嗯也不一定是觉得我的灯笼好,但她一定不觉得我的灯笼真的比人差!
同样!
她也不觉得我笨,不觉得我胖!”
乔宝珠歪着头组织语言,“有些人面上与我笑嘻嘻的,心里却觉得我蠢笨胖如猪,丢乔家的脸,丢爹爹的脸,贺老板没有!
她我感觉得到,她是真的挺喜欢我的!”
乔宝珠话说得很绕,乔徽却听懂了。
贺账房,发自内心地平等对待与接纳这世上所有的不同。
灯笼可以亮,可以不亮;姑娘可以精明,也可以单纯;身形可以瘦,也可以有点肉
她身在内宅,却能开阔又豁达地接受所有差异。
这一点,本身就很
乔徽想了想,这一点,本身就很值得人敬佩。
噢,他还忘了一点,这贺姑娘也在平等地掏空所有人的钱,绝不放过任何人的钱包
对有钱的读书人,就掏个大的——三百文卖盲袋;对靠零花钱过日子的姑娘太太,就掏点小的——三十文卖糊灯笼的纸和篾片;对品行不端、做尽坏事的陈六老爷和那位朱管事,就果断地下套收命。
乔徽摇着头笑了笑。
对于被这个姑娘坑了的不甘心,好像淡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