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希望如此,我的孩子。”
它叹息一声,“然而命运已经向我昭示了我的结局,它也昭示了你的,昭示了她的。
我无法拒绝它,除了那位贤者,没有人能拒绝死亡的召唤。”
“让那命运见鬼去吧。”
如果西杜丽和塔兰特在这里,肯定会大惊失色,然后数落塔木卡又把这种街头混混的腔调教给了他,但芬巴巴闻言只是轻声笑了起来。
“你说话有一点像她了。
事实上,你已经很像一个人类了,我的孩子。”
它说,“如果我再年轻一点,也许也会说这句话……可我终是老了,已经习惯了服从命运的安排,即使是它的奚落。”
恩奇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什么也说不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为他倾诉此刻的想法——也许他根本没有想法,就像那时他从缇克曼努的房门里推门而出,以为一切已经有了定论,但茫然与无措就像那股潮湿的菌类气味,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芬巴巴轻声道:“来吧,做你该做的事。”
不,他在心里回答,但冰凉的刀刃滑落至掌心,他握住它,刀锋已经冷却了,即使按在刀背上也会产生被割凯的错觉,但这种冰冷很快就被某种温热的触感抚平了,鲜血沿着刀锋流到他的手背上,温热而湿润,像是回到母亲子宫内的感觉。
然而他没有真正的母亲,也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孕育的过程,所以这种温柔只是更加撕裂了他,刀尖的推进由于刀柄的湿滑变得越来越艰难,他的手因施力而颤抖起来。
周围的树木开始枯萎,土地因失去生机而渐渐干涸,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枯叶如同飘落的大雨,纷纷扬扬,片刻便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树林间的虫鸣消失了,动物们的叫声却此起彼伏,它们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像是在高歌一位国王的葬礼。
芬巴巴的呼吸逐渐虚弱,但从头至尾,它都安静地看着它,仿佛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忘却了疼痛。
那朵白色的小花枯萎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了。”
它说,“当命运再次到来的时候,不要向它低头。”
这就是它与他的告别。
恩奇都止住了呼吸,下意识地松开手,刀锋融化后,涤业的刀柄从芬巴巴的腹肚滑落,掉进泊泊的血水中,他抱住它的脑袋,试图像过去它温暖他一样,去温暖它的身躯,但当他低头亲吻对方的额头时,它的身躯忽地化作了一捧灰烬,融进了泥土中。
他用血淋淋的手揪住胸口的布料,不受控制地喘气,尽管在用力呼吸着,肺腑还是传来一阵窒息的绞痛。
周围是那么安静,他被自然包围着,却无法再感受到与它的联系,不久之前还让美丽得令他晕眩、让他感到亲近和慰藉的杉树林,此刻已经被那股菌类的气味占据了。
直到此时,恩奇都才慢慢体会到,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尽管芬巴巴说他已经是一个人类了,但他的力量并没有减弱,因而还能像来时那样极快地返回乌鲁克。
这条路他走过一次,那时他身后背着一条死去了的生命,但步伐依然轻快,这次他不必再背负什么,但那种轻灵的感觉已然不在,他浮在半空,清晨夹杂着燥热的风从颊侧拂过,他却感觉自己在往下坠。
他回到库拉巴,身上的血原本已经凝固了,但因为一场小雨又融化开来,布料黏在皮肤上,散发出苦涩的腥气。
由于下雨,城里的百姓大多还没有醒,但他还是选择了一条荒僻的小径。
宫里的人倒大多都起床了,他先碰到了西杜丽她们,宰相的辅佐官对于他身上的惨状表现出了有别于一般女官的冷静,她温和地问他是否要洗澡,但他摇了摇头。
然后是塔木卡,他的讶异比前者要明显一点,但只是佯装寻常地同他打了招呼,没有想要过问太多的打算,胖商人脸上那经典的假笑,就像平常见到衣着整洁的他一样完美无缺。
最后是吉尔伽美什,他的挚友——塔兰特早早就出门了,没有见到他是一件遗憾的事——恩奇都离开的时候他在批阅泥板,回来的时候也在批阅泥板。
如果不是没在对方身上闻到那股潮湿的味道,恩奇都可能会怀疑对方即将因过劳而猝死。
吉尔伽美什满脸疲惫地抽空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滚去洗澡。”
但他没有去洗澡,而是去了缇克曼努的房间。
空气中已经没有那种苦闷的菌类气味了,只留下一种焦苦的、像是被烧干了的稻草的味道,就像是大火烤干了浮动的湿气。
缇克曼努脸上的瘢痕已经不再发烫了,不过体表的皮肤依然大面积受损,虽然不再流血,但因为炎症而发红、肿胀,当他靠近时,她胸口的起伏已经趋近于无,鼻间的呼吸连一朵蒲公英都感受不到。
恩奇都的手指抽动了一下,血液干涸后,深褐色的血痂积在他的指缝里,手指之间还残存着黏着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静静地看着她很久,然后伸出手勒住她的脖子,缓慢地、一点点收紧——和那时相似的,他感觉到她的脉搏在他的手掌中逐渐停止,像是掐断一朵小花的茎——紧接着,他看到那些破裂的皮肤逐渐愈合、复原,恢复到了它们最原始的样子。
只有人类的贤者能够拒绝死神的召t唤。
他看见她的眼睑轻微颤动,长睫如同微风拂过蝴蝶的翅膀,随后是琥珀色的眼睛,起初还迷蒙不清,俄而过后便慢慢酝酿出神智的光亮,像是才从混沌的初始中迟迟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