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方向,一路大军正秘密行进,渡过黄河,兵锋直取白马城,并遥遥南望许都。
与此同时,徐州方面,也有一支兵马开始蠕动在地平线上,从九里山和芒砀山的“夹缝”
中悄然挤出,不到五日,兵马便秘密驻扎在颍水东北岸,西望许都。
就连荆州方面,此时也是飞马不绝于道,襄城幕府中一人始终在犹豫是否该就此起兵,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号清君侧、复正统,只是自八年前南阳宛城一失后,荆州北上作战的桥梁也被掐断,于是他只是派斥候一日三报,查探诸侯动向。
而此时此刻,被天下诸侯众目睽睽虎视眈眈的许都城已是风卷涟漪,人心漂浮,只是所有人忌惮着到了现在还悠然坐于府中的吞天巨蟒,加上京畿之地有那个坐上执金吾的位子后铁面威严的阴柔士子日夜带兵穿梭,所以明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波澜,可暗地里,一匹匹乔装成寻常客旅的铁骑则是不时出入,要是有心人仔细观察的话,这些出城之后便撒开蹄子狂奔的铁骑,无一不是直接北上,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今聚集了天下最耀眼光环的九州第一城:
邺城!
邺城,这座说到底名太不副实的雄城其实很憋屈,明明拥有着天下最精锐的兵马和最富裕的经济,可在名头上,却总是被那座原本籍籍无名仅是一小县出身的许都压了一头。
所以,当这个拥有最强实力的巨无霸在隐忍了数年之后,终于威,十万兵戈一夜奋起,大军备战数年,如今向那座胆敢挑战自己尊严的小城终于出了冲锋号!
当此时,天下各州旗号杂乱之际,一面原本可以统御群雄的皇旗却被淹没在了这股无休无止的洪流中,无奈的躲在许都城的皇宫中微微叹息。
在许都皇城南隅,有一高台,名为毓秀台,是那条盘踞此地为王心黑手更黑的白蟒专门给刘协修建的,无事之时,祭天便成了这个傀儡皇帝闲暇娱乐方式。
顶着十二冕旒的刘协双手捂香,眼皮紧紧盖着,口中似是默念着什么,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温婉女子,他和她不曾说过一言一语,他清楚她来的目的,而她也从不辩解什么,只是按照一个个命令行事,再就是默默的关注着这个原本该是叱咤天下的英俊男子。
刘协终于默念作罢,站起身,站在毓秀台的最高点,却不是跟万物之主的天承接统御宇内的彪悍权柄,而是自嘲的一笑,眼神迷醉,他笑自己威严莫比的袍子下藏拙的这一副皮骨,不知道何日何时才能卸下肩上的屈辱,乘驾一匹骏马驰骋天地间,哪怕做那一无所有却可以无拘无束的游侠儿也好,总强过现在命不由己的傀儡身份。
“陛下,在想什么?”
犹豫再三,曹节还是轻轻的问出了声。
刘协撇过头,这该是一个如何给人温暖的女子,只可惜,却是那个每日都叫自己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奸雄之女,“想什么?朕还能想什么,即便真的想了什么,又有什么用?呵呵,莫不是你连朕想什么都要一并上报吗?”
不在乎这个原本该是集万千尊崇的男子的刻薄言语,曹节只是依旧温柔道:“陛下,夜里凉,我们早些下去吧。”
刘协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怨恨之色,他猛地扳住曹节柔软双肩,狠狠的摇晃,同时口中恨声道:“你还要给朕装好人到什么时候?你的父亲杀死了朕的董贵人,叫朕那尚未出生的孩儿胎死腹中!
更是逼得朕的皇后自缢而死。
现在他却将你送进宫来,是嫌朕还不够凄惨吗?你还要用这副楚楚可人的模样骗朕到什么时候?啊?!”
曹节眉头轻蹙,轻声道:“陛下,你弄疼我了。”
可是此刻已然疯一般的刘协又怎会在意这些,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因为女子的话而减轻,反而是更加用力的捏住这个叫他爱恨同样深沉的美丽女子,绝望的叫道:“数日前,尔父迫使朕下令诛杀大将典韦,张义府受朕之命去许田传旨,却反被汝弟曹植亲手斩杀!
都过了这么多天,朕却连一道责备曹植的圣旨也不敢下,皇家尊严,汉室帝位,朕连一样都不曾得到!
你说,你还要朕怎么做?朕已经被天下诸侯耻笑,难道还要朕在你一个女人面前颜面尽失吗?!”
说到最后,刘协自己已然是泣不成声,苍天已死,这句话在黄巾大乱时那个自命黄天当立的张角口中就说过,可是刘协不愿相信,被董卓贸然立为皇帝,又遭李傕郭汜二贼欺辱,更被杨奉、李乐等乱臣挟持流亡,好不容易盼来了寄予厚望的曹操迎自己入许,却不曾想,曹操淫威更是不下董卓,只不过比董卓戴了一张更聪明的面具,可即便如此,这些年刘协又有那一日过的安稳了?亡国之君自古难做,何以偏偏叫他给遇上了?帝王之家不要也罢,可刘协又如何能摆脱这些加在自己身上的命运。
刘协总会在梦中惊醒,在梦中,他总是会梦到一个伟岸的男子手提七尺剑,斩白蛇,诛暴乱!
在这片原本分崩离析的土地上创下不世伟业;也会梦到另外一个雄武背影默然上马,剑指苍穹,廓清宇内,打造出了一个空前强大的铁桶帝国!
可刘协最常梦到的,却是一个儒雅男子,白手起家,硬是在干戈寥落的战乱中将前两人的帝国从贼人手中夺了过来,东汉才从此得以延续。
这所有的所有,刘协一日不曾忘。
可他一日不曾忘,就一日不得轻松。
并不是谁都能体验到他这份夹杂着百年愧疚下痛不欲生的感觉的,所以,刘协的痛苦,从来都是为人所知却不为人所体会的。
痛苦的眼泪流在一个七尺男儿的脸上,曹节只是用贴身手帕默默的替他擦拭,她从不认为流泪是一个男人懦弱的表现,恰恰相反,她心里深深的在意着这个男人,这个始终用责任不断折磨自己的男人更值得她去爱护,去疼惜。
“陛下,若是想哭,臣妾可以陪你。”
刘协蓦然抬头,只见眼前这个温柔女子的眼眸中,藏着一点不比他轻松的悲苦,只是她更会掩饰,更懂得在意别人的痛苦。
也许,也许她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吧?
刘协扳着曹节肩膀的大手终于松开,将这个始终善解人意温暖如初的女子拥入怀中,在她的耳边轻轻呓语。
你信吗,朕经常会做梦,梦中高祖剑斩白蛇、一呼百应;汉家将士浴血奋战、死在疆场;天下百姓拥着高祖入关、箪食浆壶以迎王师……
曹节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伸出玉臂,红巾翠袖,搵英雄泪。
怎么会不信,谁说这个为了末日王朝的延续,甘愿苟延残喘忍辱偷生的男人不是金戈铁马的英雄呢?
一个英雄,从来不都是夜夜做梦的吗?
铁马冰河,总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