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头蹦跶了下,才想起这方砚台就是上回让她在西墙根儿当砖顶的那一块。
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她竟还看清了这方砚的质地?皇帝觉得不可思议,她究竟长了一颗怎样的脑袋?一国之君龙颜大怒,要是照着正常人的思维,应该吓得筛糠,吓得连站都站不稳,她倒好,照旧能分出闲心来,关心这种和性命不相干的东西。
当然,想起当日对她的处处刁难,皇帝还是有点愧疚的。
不过旧事就不必重提了吧,他东拉西扯,引开了她的注意,一面拿狼毫蘸满了墨,一面道:“你知道这方龙尾砚?”
嘤鸣说知道,“奴才在家时也读书习字,师傅和我们讲笔墨纸砚的由来,说到砚台,推便是金星龙尾。”
她边磨墨边道,“李后主曾为它写过诗,说他‘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
这种歙砚下墨快,墨细,怪道那天能浇奴才一脑袋,果然好砚,名不虚传!”
皇帝被她说得耳根子烫,又不好和她理论,只有把一股郁气散到手腕,运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敬慎不败。
“你觉得朕的飞白写得如何?”
嘤鸣看了看,由衷地点头,“依奴才之见笔锋遒健有法,运笔有气吞山河之势,万岁爷御笔,自然是好字!”
皇帝提着笔,偏过头冲她一哂,“那你知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嘤鸣琢磨了下道:“君子立身立言,不可不慎。
身不慎则身败,言不慎则言惑,行不慎则行妄,德不慎则德毁。
万岁爷要奴才安分守己,修身重德,然后横扫群雄,立于不败之地,是这个意思吧?”
皇帝又不明白这个人的想法了,前半段明明理解得很好,为什么到了后半段非得拐出去十万八千里?
“里头有横扫群雄什么事儿?朕让你敬慎,是让你老老实实做人,不是让你找人打架!
“
嘤鸣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呢,有时候不是得藏拙吗。
话又说回来,宫里用这个词儿不大适合她,她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别人一旦招惹了她,她半夜里都会醒过来琢磨一下,该怎么收拾这个人。
她的心可大可小,光吃亏不反击的不是大度,是没有报复的能力。
敬慎是应该的,但后面那两个字,意境改一改更好。
当然她心里想的那些,不可能告诉他,便笑道:“万岁爷多虑了,奴才是诗礼人家出身,不兴找人打架的。”
说罢重新又仔细审视手下的砚台,啧啧称叹着,“真好啊,质地紧密,下墨又多……”
多得从头顶上一路浇灌下来,能流到腰上去。
皇帝愈心虚,有点写不下去了,于是拿笔管指了指,“朕把这个赏你,你别说了成吗?”
这也算告饶了吧,嘤鸣笑了笑,放下墨锭把那几个字举起来,转身就着天光看。
字是真的好,帝王的手笔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少了那种排奡纵横的开阔,要论格局,世上无人能和他相比。
她背对着他,两手高抬抻着纸,阔大的袖子落到了肘弯,露出两截藕节子似的小臂。
皇帝对那双臂膀可说记忆犹新,她进宫第二天在太后宫里捣鼓茶道时他就看见了,当时不觉得怎么样,过后竟念念不忘……偷着再看一眼,实在是没什么可挑拣的,缎子一样的头,杨柳一样的细腰……慈宁宫那头的诏书,不知拟得怎么样了。
她忽又转回身来,吓得皇帝赶忙收回了视线。
她欢欢喜喜向他蹲安,说谢万岁爷赏,“奴才家正厅里还供着先头老皇爷的御笔呢,如今奴才又得了万岁爷的,咱们家两辈子都承主子隆恩,实在太荣耀了。
奴才回头就找人裱起来,挂在屋子里日日焚香祝祷,一定谨记主子教诲。”
看她脸上笑着,不管她是真高兴还是装的,皇帝瞧在眼里,心里很熨帖。
谁不喜欢自己被姑娘崇拜,尤其那姑娘还是自己中意的。
皇帝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之余,十分大方地叫了声三庆,“打人拿下去裱起来,回头再送到头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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