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简单洗漱毕,回屋拿了阿菊为自己加盖的棉衣,顺便再套在身上,随即丢下身后冲着自己背影翘唇嘀嘀咕咕的老林氏匆匆出了门。
看家土狗平日常从她手里分得吃食,和她很是亲近,见她出门,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紧紧跟随。
周围幽阒无声,菩珠的耳中,只有自己双足踩在积雪上出的咯吱咯吱声和犬跑动的呼哧呼哧声。
夜依然笼罩着一切,包括镇外北边那道白天站在高处便能远眺的连绵长城,以及长城外的地平线上那属于强悍异族的远山。
这地充满风和沙,苦难和绝望,杀戮和死亡,也有着沃土与河流,绿洲与生命,繁荣与希望。
但在日出之前,没有太阳的光辉,这片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仿佛吞噬一切的旷古不绝的无边苍凉。
菩珠不喜这种苍凉之感,但早已习惯。
她现在居住的这个名叫福禄的边镇是因驿舍而成的,白天站镇头就能望见镇尾。
在帝国的西行舆图之上,只是最近几年才添加的位于极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离东向的河西郡城很远,便是快马也要几天才到。
镇中早年只有些屯田戍边守着烽燧的士卒,后来建了个驿点,这几年才渐渐聚居起了数百户的人家。
如今白天路上人马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异域商旅,天气好时,甚至还有自的小集市,看着还颇热闹。
杨家距离驿舍不过一箭之地,出门就能看见,有时半夜菩珠睡不着觉,甚至能清楚听到深夜远路而至的人马进入驿舍出的嘈杂之声。
而每当这种时候,她情不自禁会想到自己的父亲。
和对祖父只是心存敬畏不同,对父亲,菩珠一想起来,心中便充满温暖而酸楚的感情。
父亲有着一双炯炯的眼,是这世上最英俊,最儒雅,也最温柔的一个男子。
他本完全可以像别的世族子弟那样,靠着父祖恩荫在京都谋得一个清贵官职,却在十八岁便随使西出玉门,开始了他这一生短暂而传奇的使官之路。
他曾穿越死地,抵达银月城,面见当年和亲远嫁到了西狄的金熹大长公主,为大长公主带去了来自故国的礼物和母亲姜氏太皇太后的叮咛;他曾走遍各地,一路游说各国,化解怨隙,成功打通了一度截断的商道,令东西往来通行无阻,各国前来朝拜献贡的使团络绎不绝;他也曾在出使途中遭遇出使国的叛变,却是临危不惧,从容指挥,平定叛乱,名震西域。
即便到了现在,这条西行路上的许多老卒,都还记得当年那位使官纵马而过留下的翩翩风采。
而父亲在家之时,最喜将年幼的自己抱坐到他膝上,教番邦之语,指西域舆图教她辨识,给她讲自己在出使路上遇到的各种事情。
菩珠至今犹记父亲最后一次的出使。
前夜,他指着西端那名叫银月城的地方对她说,阿爹要再去那里,很快就会归来。
父亲骗了她,此一去,他再没回来。
他在归来途中遭东狄附属阴离人的突袭,当时身边只有数十人,陷入重围,不幸罹难,时年不过而立。
菩珠那年七岁,母亲本就体弱,惊闻噩耗,过于伤心,不久便也病去。
据说,父亲遗体还被敌人拿去四处传递夸功,最后还是一个早年因战败被俘投降了东狄的国人不忍,想法趁夜盗出,这才得以在荒野草草掩埋。
从父亲接过节杖的那一天起,他应当便知,这是一条去了或许便再不归来的路。
然而他还是踏了上去,义无反顾。
将父亲的遗骨从异土接回,令他魂归故里,与母亲同穴而眠,这是菩珠生平最大的一个心愿了。
然而前世,即便后来她成了皇后,这个夙愿还是未能得以实现。
阴离依傍东狄,没被征服的时候,对于这件事,即便她当时的丈夫,那位帝国的皇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等到阴离终于被征服了,朝中却又骤逢大变,还没来得及安排,自己倒先丢了性命。
菩珠抬头,目光投向前方那遥远的京都方向,依稀中仿佛看到了当年,年轻的父亲带领使团,在黎明将至的晨曦中迎风纵马,一路行来,他缁冠皂绦,大袖飘飘,高持节杖,杖顶的牦尾随风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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