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接着说:“先帝大行时,朕不过六龄顽童,没有为他老人家尽过一天孝道。
我原想好好儿侍奉皇太后,补一补这点遗憾——”
他哽咽住了,从榻上拽下一方白丝绢帕,拭了一下眼睛,“现在,朕要长违膝下,反使皇太后为朕悲伤……”
说到这里,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范承谟愈听愈惊,神色大变,离席伏地,砰砰砰连连叩头,奏道:“皇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如不宣明原由,臣宁死不敢奉诏。”
说完又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顺治皇帝很理解范承谟的心情,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说出这样的话,莫说范承谟不敢写,放在几个月前,他自己是连想也不曾想过的。
但现在既要出世离尘,那就要斩断一切情缘,说话不能留一点余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定了定心说:“范先生,如果今夜这般拘君臣常礼,这篇诏书到天明也写不出来。
起来!
朕实话告诉你,这是朕的‘遗诏’,朕已决意弃世出家了!”
那范承谟心头一震:“从三皇到五帝,哪有这样的事!
这满人真的个个都是情种!
乃叔多尔衮以摄政王总揽朝纲,只因与太后有青梅竹马之好,便不肯篡位夺基。
这才几年,又冒出一位要去当和尚的!”
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说:“弃九尊,如弃敝屣,原是古之贤皇不得已之举,解嘲之言。
今四海归心,万民和谐,圣上有何不了之事,欲轻弃万乘之尊,蹈不测之地?”
顺治见他一味劝谏,说的又是听烂了的老一套,心里烦躁,断喝一声:“朕意已决,尔不必多言!”
范承谟想了想,又道:“圣上对董皇后,已恩重如山,生封贵妃,死赠皇后,很对得起娘娘的了,又何必——”
“住口!”
顺治冷笑一声,“人各有志,这是你管的事么?”
“非臣多事,臣草此诏,必为皇太后知晓,臣虽万死岂能辞其咎?故敢犯颜直陈——”
话犹未完,只听“啪”
的一声,顺治拍案大怒:“你怕皇太后杀你,这自有朕来做主!
你不奉诏,难道朕就不能杀你么?写!”
范承谟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战战兢兢爬起来,坐回几旁,心一横,接着写道:“皇考殡天,朕止六岁,不能服衰绖行三年丧,终天抱憾。
惟侍奉皇太后顺志承颜,且冀万年之后庶尽子职,少抒前憾。
今永违膝下,反上廑圣母哀痛,是朕罪之一也。”
接下去就比较顺利了,顺治皇帝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他谈到自己对满族亲贵不能重加信任,对一些汉官则动辄恩赏;谈到自己素性好高而不能虚己纳谏,对贤臣知其善而不能亲近,对小人则明知其非而不能黜退;谈到设立十三衙门,委任宦官,说那简直与晚明皇帝的昏庸不相上下。
他历数了自己亲政以来的失政十三条,谈得那样平静,像是数说别人的过失一样。
范承谟耳听手写,还要随手润色,一点也不敢分心,只觉得头涨得老大老大。
说到这里,顺治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朕知道朕的过错是很多的,办完之后也常常觉得后悔,但只是因循懒惰,过后并不能很好地改,以至于过错愈积愈多。
这算朕的第十四罪吧。”
他颓然半卧在御榻上,宫灯里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