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四贞带着青猴儿到达桂林,已是康熙十一年四月。
因为走水路,这一路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先沿运河南下至广陵,在瓜洲渡口换了大舰船溯江逆流而上,经芜湖、九江、武昌、岳阳,直到重庆方弃舟登岸。
再迤逦南行,便渐入横断山脉,左有万丈高崖,右有流云急水;幽谷深峪中老树错节盘根,虬枝藤缠;长满了苔藓的石道仄径阴绿浓密;偶过洞水飞瀑,更觉薄暮冥冥,似虎啸猿啼,轰鸣之声荡人心腑。
水光山色一改北方的苍凉气度,秀丽中带着一种阴森森的忧郁格调。
在江淮平原上长大的青猴儿几时领略过这些?一路上马也不骑,只放开脚丫子前后奔跑,不时发出惊讶的赞叹声:
“我的娘哎!
谁要一脚踏不稳,从这儿掉下去,不就驾云了——咦!
下头的水,怎么黑沉沉的?”
“青猴儿,上马吧,这么跑要累坏的。”
孔四贞笑道,“这就叫乌江嘛!
其实,这水并非黑色,山太高,水又深,自然瞧着就黑了——你瞧见对岸山上树林子里那个小黑洞洞么?”
青猴儿手搭凉棚略一眺望,真的瞧见断崖中间有个小洞在摇曳的树丛中时隐时现,便道:“嗯,瞧见了!”
孔四贞笑道:“好小子,好眼力!
当年要是你来追我,我难逃活命——我和干娘就是在那里头躲过追兵的。”
“那时您多大?”
青猴儿上马问道。
“五岁。”
“您真好记性!”
青猴儿道,“我只记得我五岁时还没穿过裤子。”
孔四贞没有回答,目光幽幽地望着远处山峦,心里长长叹息一声。
顺治九年七月初四,桂林城被李定国攻破,父亲孔友德饮剑自刎,乳母抱着她趁夜逃出,还像昨天的事一样,她怎么能忘呢?孔四贞想着,回头见青猴儿还在痴痴地望着,便道:“青猴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青猴儿道,“中国真大,我不知道的事真多!”
孔四贞回头看了一眼左顾右盼的孙延龄,一股莫名的隐忧袭上心头,丈夫虽说对她百依百顺,但她却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隔膜感,细想时,却又挑剔不出什么。
连那个跟了父王多年的包衣奴才戴良臣,也觉陌生了许多。
如今广西带兵的两个都统,马雄和孙延龄交好,却又与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琮有莫逆之交,王永年忠于朝廷,却又与孙延龄互不服气,这该如何调停呢?
正想着,青猴儿突然道:“四公主!”
“唔,”
孔四贞惊醒过来,问道,“又瞧见什么稀罕物儿了?”
“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怎么瞧着额驸爷这几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青猴儿道,“过了重庆府,走路都想撒欢儿!”
“哦——”
孔四贞一怔,几日来,觉得愈来愈不对头的地方原来在这儿!
想着,将马靠近了青猴儿,温和地说道:“人快到家都是这样——好孩子,你这样伶俐,我极喜欢你,不要叫公主了,也叫我姑姑好么?我会和云娘一样儿照料你的。”
“嗯——也成!”
青猴儿咬着嘴唇歪着头想了想,道,“我姑姑是响马出身,肯为我杀人放火,您是千金阔小姐,您成么?”
孔四贞开心地笑了:“你以为我就不会杀人放火?”
正待往下说,孙延龄带着戴良臣几个家将从身旁冲骑而过,扬着鞭子大笑着追逐一只跑得惊惶失措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