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黄敬说得好!”
约莫半顿饭光景,便听到从养心殿垂花门外传来了康熙的声音。
他大说大笑,似乎十分高兴。
张万强作前导,黄敬和另一位太监一左一右架着康熙胳膊冒雪行进。
康熙见他们五个排着跪在雪地里叩头迎驾,忙笑道:“天下着雪,免去吧!
熊赐履有岁数了,往后免了这个礼——这雪下得好啊,嗯,这下的不是雪,是面,是白面啊!”
也许是受了康熙情绪的感染,也许是从大雪纷飞的天井进了殿内,五个人都觉得身上一阵暖烘烘的。
见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康熙一边一连声地叫掌烛,一边命侍卫魏东亭、狼瞫、犟驴子、穆子煦都到廊下值差,又命熊赐履等五人挨次坐在椅上,指着龙案上二尺多高一叠文书笑道:“朕自即位以来,从没有积过这么多的案卷,这里头礼部、刑部、兵部、户部的都有,你们分头去看,批过了朕再过目,由周培公缮净。
我们君臣坐他个通宵如何?办不完明晚再办!”
熊赐履听了笑道:“皇上勤政原是好的,但积这么点案卷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妨让臣等先看了,写出事由、批复节略,主子再看就省劲多了。
主子只管安睡,明晨五更臣等办好了再惊动圣驾。”
康熙一笑,也不答话,自取了一份去批阅。
周培公挽袖磨墨预备誉缮。
这四个人对视一眼,忙都各取一份回座。
掌灯的宫女在各人面前又添了一支大烛,康熙身后比别人多加了两盏宫灯。
殿中刹那间静下来,只听见翻纸的窸窣声。
大约到二更末,五个人才各自批完。
熊赐履、明珠、索额图和图海陆续轻轻起身,悄悄将案卷送回原处。
康熙将自己批过的交给周培公,笑道,“该你忙了,让他们先假寐一会儿,朕有疑处再叫他们一起来参酌!”
说着,将大臣们批过的都抱到自己案边,一件件细看。
大殿上又沉静下来,只有康熙和周培公一个目不停视,一个手不停写。
其余四个哪敢“假寐”
,端坐在一旁注目康熙。
大家心里都很感动,康熙的勤政,早就听太监们说过,自己平日也有感受,只没有想到,他竟如此丝毫不苟。
熊赐履不禁暗想:“就是祖龙、唐太宗两个最勤政的帝王,也未必励精图治至此!”
雪仍不紧不慢地下着,丢絮扯棉一样一层又一层覆盖着百年老殿。
这样的夜晚,最容易引人追忆往事。
魏东亭侍立在廊下,眺望着白茫茫天穹,陡然间想起了伍次友。
那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又黑又冷,只不过是秋天,洒着霏霏细雨。
魏东亭因读《易经》,请教乾爻八卦相生相克之理,伍次友却不肯教,笑着说:“我和熊东园虽意见常常相左,惟有这一点志同道合。
你所求问的是术家之‘易’,不是儒家之‘易’,我以为不懂它反而更好——为臣子的事事要立忠孝之本,勤慎事君;为君父的则要以天下之心为心。
不然,一遇事便演术数,拘泥于小我的荣辱安危,避凶趋吉,擢迁黜退,这样,国家的事谁还挂心?”
眼前殿内这幅景象,要是伍先生也在,那该多好啊!
事情已过去四年,伍次友的这些话,和他的音容宛然在目。
“沙径徘徊古黄河,飘萍今夕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