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下早班,车间主任魏师傅就把我叫去了。
我随他走到用三合板隔出来的、当作办公室用的车间一角。
魏师傅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咦,他怎么呈现出那么古怪的一种表情,仿佛他突然不认识我了,或者我犯了什么错误我忍不住“扑哧”
一声乐了出来。
“你呀你呀,好一个孟小羽”
魏师傅线条刚毅而皮肤粗糙的方脸盘上,一双不大而放光的眼睛里流露出失望与关怀的复杂表情;他晃动着裹满老茧的右手食指,喃喃地说“没想到你也搞起对象来了你还早啊,急什么呢等你到了亚梅的岁数,我给你介绍个顶呱呱的你希望什么样的,到时候尽管告诉我好啰可你现在”
我好纳闷。
谁向魏师傅“告密”
了难道是我自己不谨慎泄露了“天机”
似乎都不是。
于是我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说“瞧您都说了些什么呀没有的事儿”
魏师傅先是缓缓地摇头,然后叹了口气,随之从工作服胸兜里掏出个对折的信封递给我“传达室老葛送报纸时候一块捎进来的那小伙子连邮递员都信不过,亲自把它送到传达室来啦”
我慌忙接过封口处粘得死死的信封,一见信皮上那熟悉而亲切的字体“孟小羽亲启”
,心口那儿就像装上了个马达,而且顿时就觉得脸颊在往外放热。
我撕开信封,只见信纸上头简简单单地写着“买到大华电影院三点一刻的票霓虹灯下的哨兵,千万别晚。”
我本能地伸腕一表两点过八分又本能地一转身,正要往外迈步,身后传来魏师傅威严的咳嗽声,于是,便扭回头诚恳地对他说“魏师傅,您放心我明天把什么都告诉给您”
魏师傅显然不可能马上对我“放心”
,但是我却对魏师傅一百个放心。
我理解魏师傅的心情。
他对我们车间“”
当中陆续参加工作的八个青工思想上的指引、工作上的帮助、生活上的关怀,简直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
我们当面跟他顶过嘴、犯过倔,背后却简直找不出一句埋怨他的话来。
我匆匆忙忙地跑进更衣室。
别人都走了,只有亚梅还在仔细地用小立体梳,对着更衣室里唯一的一面缺了角的长方镜子梳头。
在我们车间的八个青工里,她是年纪最大的,这一九七八年一到,她就该满二十八岁了。
她正在公开“搞对象”
谁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连前几年把她管得紧紧的魏师傅,半年前还给她介绍过一个小伙子呢。
她见面后很满意,只是后来了解到这小伙子母亲有慢性病、弟妹又多,便“拉吹”
了;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最满意”
的,那优点这些天连我都能倒背如流“大学毕业,工资不用分给家里,个人还有几百元的存款;会木工活,为准备结婚已经陆续打好了大立柜、一套沙发和一个一头沉桌;单位有宿舍,据说很有可能分到半个单元;表姐是文工团合唱队的,所以演出很方便”
我几下换好衣服,挤过去对着镜子用手抿了抿鬓角。
这时亚梅一把抓住我,附在我耳边兴奋地说“嘿,赶明儿你想照相,甭客气,跟我说一声好啦他有架海鸥牌的,装一二〇胶卷”
我微微一笑,想说几句话,可是没说又咽了回去。
我想说什么呢想问她“他个人究竟怎么样呢你摸透了吗你他吗”
我想,归根结底,你亚梅不是嫁给照相机以及那许多东西,最重要的是他本人你要跟他度过今后的一生呢。
倘若他一旦没有了存款折、大立柜、照相机以及许多现在吸引你的东西,你将怎么同他生活在一个屋顶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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