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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何处(第2页)

这一况味,跨国界而越古今,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悖论而让人品咂不尽。

前两年著名导演潘小扬拍摄艾芜的《南行记》,最让我动心的镜头是艾芜老人被年岁折磨得满脸憔悴,表情漠然地坐在轮椅上。

画面外歌声响起,大意是:妈妈,我还要远行,世上没有比远行更让人销魂。

这是老人在心底呼喊吗?他已不能行走,事实上那时已接近他生命的终点,但在这歌声中他的眼睛突然发亮,而且颤动欲泪。

他昂然抬起头来,饥渴地注视着远方。

一切远行者的出发点总是与妈妈告别,走得再远也一直心存一个妈妈,一路上暗暗地请妈妈原谅,而他们的终点则是衰老,不管是否落脚于真正的故乡。

他们的妈妈当然已经不在,因此归来的远行者从一种孤儿变成了另一种孤儿。

这样的回归毕竟是凄楚的,无奈衰老的躯体使他们无法再度出走,只能向冥冥中的妈妈表述这种愿望。

暮年的老者呼喊妈妈是不能不让人动容的,一声呼喊道尽了回归也道尽了漂泊。

不久前读到冰心老人的一篇短小散文,题目就叫《我的家在哪里》。

这位九十四高龄的老作家最早也是以一个远行者的形象受到广大读者关注的,她周游世界,曾在许多不同国家不同城市居住,最后在北京定居,可真正称得上个“不知何处是他乡”

的放达之人了。

但是,老人这些年来在梦中常常不经意地出现回家的情节。

回哪里的家呢?照理,一个女性在自己成了家庭主妇,有了完整的家庭意识后的家才是真正的家,冰心老人在梦中完全应该回到成年后安家的任何一个门庭,不管它在哪座城市;然而奇怪的是,她在梦中每次遇到要回家的场合,回的总是少女时代的那个家。

一个走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圈子终于回到了原地,白发老人与天真少女融成了一体。

那么,冰心老人的这些回家梦是否从根本上否定了她一生的漂泊旅程呢?当然不是。

如果冰心老人始终没离开过早年的那个家,那么今天的回家梦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在一般意义上,家是一种生活,在深刻意义上,家是一种思念。

只有远行者才有对家的殷切思念,因此只有远行者才有深刻意义上的家。

艾芜心底的歌,冰心梦中的家,虽然走向不同却遥相呼应。

都是世纪老人,都有艺术家的良好感觉,人生旅程的大结构真是被他们概括尽了。

无论是李白、崔颢,还是冰心、艾芜,他们都是很能写的人,可以让我们凭借着他们的诗文来谈论,而实际上,许多更强烈的漂泊感受和思乡情绪是难于言表的,只能靠一颗小小的心脏去满满地体验,当这颗心脏停止跳动,这一切也就杳不可寻,也许失落在海涛间,也许掩埋在丛林里,也许凝冻于异国他乡一栋陈旧楼房的窗户中。

因此,从总体而言,这是一首无言的史诗。

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大的社会变动都会带来许多人的迁徙和远行,或义无反顾,或无可奈何,但最终都会进入这首无言的史诗,哽哽咽咽又回肠荡气。

你看现在中国各地哪怕是再僻远的角落,也会有远道赶来的白发华侨怆然饮泣,匆匆来了又匆匆去了,不会不来又不会把家搬回来,他们不说理由也不向自己追问理由,抹干眼泪又须发飘飘地走向远方。

我的家乡是浙江省余姚县桥头乡车头村,我在那里出生、长大、读书,直到小学毕业离开。

十几年前,这个乡划给了慈溪县,因此我就不知如何来称呼家乡的地名了。

在各种表格上填籍贯的时候总要提笔思忖片刻,十分为难。

有时想,应该以我在那儿的时候为准,于是填了余姚;但有时又想,这样填了,有人到现今的余姚地图上去查桥头乡却查不到,很是麻烦,于是又填了慈溪。

当然也可以如实地填上“原属余姚,今属慈溪”

之类,但一般表格的籍贯栏挤不下那么多字,即使挤得下,自己写着也气闷:怎么连自己是哪儿人这么一个简单问题,都签得如此支支吾吾、暧昧不清!

我不想过多地责怪改动行政区划的官员,他们一定也有自己的道理。

但他们可能不知道,这种改动对四方游子带来的迷惘是难于估计的。

就像远飞的燕子,当它们随着季节在山南海北绕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屋梁上的鸟巢还在,但屋宇的主人变了,屋子的结构也变了,它们只能唧唧啾啾地在四周盘旋,盘旋出一个崔颢式的大问号。

其实我比那些燕子还要恓惶,因为连旧年的巢也找不到了。

我出生和长大的房屋早已卖掉,村子里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亲戚,如果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谁也不会认识我,我也想不出可在哪一家吃饭、宿夜。

这居然就是我的故乡,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故乡!

早年离开时的那个清晨,夜色还没有褪尽而朝雾已经迷蒙,小男孩瞌睡的双眼使夜色和晨雾更加浓重。

这么潦草的告别,总以为会有一次隆重的弥补,事实上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弥补,我就潦草地踏上了背井离乡的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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