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雅俗,字体不一,各有所宜,用不得当,即可成为别字。
须先学得一般通用写法,以应实用,其俗字简笔,约定俗成者,亦应知悉,再加以文字学上的若干古字,随宜用入,以有书卷气为度,便不致误。
其三是正确的使用。
一个个的汉字,都精细的考虑,照着要说的意思排列下去,有如工女穿珠,要粒粒都有着落,变成整串的东西。
世俗敬惜字纸,希望文昌垂佑,盖出于科举时代之迷信,殊为可笑,今特对于祖国文字致其珍重之意,则固是合理的事也。
三国文
现代的知识青年关于国文至少要养成这两种能力,一能读懂普通的古书,二能写得出普通的国语文。
说到古书,中国的情形与西洋各国颇有不同。
西洋的文字是拼音的,三四百年前的书便写得很不一样,而且历史都不远,除希腊拉丁文外,简单的说一句,到了十四五世纪有价值的书才出现,现在早已有了翻译注释本,所以一般读者已无读古书之必要,只有专门学者这才直接去从古文书中探取他的资源。
中国则从周朝算起,亦已有三千年,虽然字体渐有改变,却是一直用汉字纪录,如今说起书来,差不多就都是古书,我们要想知道一点本国的历史,思想和文学,须得向这里边去寻求。
这一大堆的资料,二三千年来多少人的心力所积聚,说杂乱得难利用,好坏都有,也是实在的事,但总之有这一大堆活的资料可用是极难得的,在世间未有其比,除了特殊的若干古典之外,只须少少查考,大抵现代人都能读懂,至少也可通其大意。
假如将来文化发达,整理国故的事业努力下去,那些特殊的古典有如《尚书》内之《盘庚》等篇,都有精美的翻译对照本可看,其他古书都经过校订考证注释,一般入门及工具书也大略完备,读者随处得着帮助,利益自然更大,此刻现在可惜还未能如此,所以青年自己的努力最为重要。
上边说普通的古书,其范围也就只是一部分史书,儒家道家的几种主要著作,文学书类,择要阅读而已,只要对于汉字知道爱重,文字方面有一点基本知识,再加上有想知道本国事情及其传统的热心,用心读去,虽无明师亦易自通,并不是怎么困难的事。
至于写文章,目的在于传达自己的意思,自然不能使用古文,应当写国语文,那是不成问题的。
这个理由并不在于二者之是非而在于能否。
我曾说过,我们写文章是想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表达出来的,能够将思想和感情多写出一分,文章的力量即加增一分,写出得愈多便愈好。
文字乃是一种工具,看那种适用便是好的,本来古文或语体都可以用,这里的问题是要看我们是否能用,那一种用的合适罢了。
我们在书房里念过十年以上经书的人,勉强写古文也还来得,可是要想像上边所说那样写出传达意思的文章,觉得力有未逮,梁任公的论说与林琴南的小说翻译,总要算是最好的了,我们是写不成,但同时也不能感觉满意,至少在现今有别的写法可用的时候。
那么用白话文么,这也未必尽然。
说写白话文,便当以白话为标准,而现在白话的标准却不一定,可以解作国语,也可以解作方言,不如说是国语,比较的有个准则,大抵可解释为可用汉字表示的通用白话。
他比起方言来或者有些弱点,但他有统一性,可以通行于全中国,正如汉字一样,我们并非看轻方言与拼音字,实在只是较看重国语与汉字,因为后者对于中国统一工作上更为有用。
倘若中国政治统一,文化发达,人人能读能写用汉字的国语文,此外更能使用拼音字的方言,那也是很好的事情,鄙人虽老且懒,自己未能再去练习,想写什么越语文学,但对于此现象也很高兴,那是无可疑的。
以上两节说的都有点旧式亦未可知,但是,所以说的旧式的原因如蒙读者所谅解,则话虽不时新而意不无可取,至少也总是诚实耳。
十三日。
四外国语
我觉得现代青年对于外国语的兴趣远不及老前辈的那么热烈深厚,这是很可惜的事。
所谓老前辈,当然不是鄙人这一辈的人,说的是前清同治光绪时代的人物,以年纪论,到了现在总该有八十上下了吧,他们虽然有大半世生在前朝,但其学术上的功绩留在民国的却很不少,如今且举二人为例,有如蔡元培与罗振玉。
他们的学业这里也不必细叙,大家大抵都已知道,我只想说说他们与外国语的关系。
据罗君《集蓼编》所说,光绪戊戌在上海设东文学社,以东文授诸科学,时中国学校无授东文者,入学者众,王国维氏即在其中,罗君时年已三十三矣。
蔡君传略中云,戊戌与友人合设一东文学社,学读和文书,是时年亦三十三岁,及丁未赴柏林,始学习德语,则年四十二。
这几位老先生有了相当的年纪,却是辛辛苦苦地要学外国语,是什么缘故呢。
在那时候,知识阶级中间有一种忧虑,怕中国要被外人瓜分,会得亡国灭种,想要找出一条救国的路来,这就是所谓新学,而要理解新学又非懂得外国语不可。
这亡国的忧虑与救国的方法在现今的人看来以为何如,那是别一问题,当时却是诚实的相信的,做新学八股的自然也并不是没有,但有些人总是切实的做去,在学习困难的时代努力去追求,这种精神是很可佩服的。
时光荏苒的过去,离开戊戌已有四十六年之久了,外国语的需要加添,学习的机会亦很多,如在中学须习外国语二种,大学又至少加一种,成为必修的功课,可是学习的兴致却反而减退了。
这仿佛有如看报,在五十年前,关心国事的人都觉得非通时务不可,而其唯一方法在于看《申报》,在东南水乡的人定得《申报》展转送到,大概已在半个月二十天之后,亲友好事者又争相借看,往往一两月前的报纸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到了近时,对于报纸的信仰也渐减退,固然还是人手一张,可是看报的意思已经与以前不同了。
这是时势变迁的关系,或者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但总之是可惜的,至少是关于外国语的问题,希望青年再加考虑,多分出一点力气来从事学习。
专靠从外国语去求得新学以救国,这个想法或者是太简单太旧一点了也未可知,但是为求知识起见必须多学外国语,这总是无疑的,大家即使未能十分积极的去做,在学校里必修的这一部分既然有学习的机会,总须得竭力的学,一面完了学校的功课,一面也于自己大有利益。
我曾经说过:“我的杂学原来不足为法,有老朋友曾批评说这是横通,但是我想劝现代的青年朋友,有机会多学点外国文,我相信这当是有益无损的。
俗语云,开一头门,多一路风。
这本来是劝人谨慎的话,如今借了来说,学一种外国语有如多开一面门窗,可以放进风日,也可以眺望景色,别的不说,总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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