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算好,他虽然紧张得有点结巴,基本上按照背熟的稿子讲下来,从历史到现实,从个人到社会,运用了“本质与现象”
之类的哲学,既讲了自己的优秀事迹,又颂扬了社会主义。
他十八扯不是太厉害,在我事先一再警告下,总算没有讲出给国民党当挑夫以及吃过美国面粉之类的蠢话。
他顶多是批判修正主义哲学时加一点即兴,说修正主义确实坏,不但要谋害毛主席,还害得我们现在来开会,耽误生产。
这虽然没有抓住要害,却也符合主题。
我和他三天时间的背诵排练,总算没有白费工夫。
他后来被公社里指名,到其他公社去讲过几回。
那以后,我调到县文化馆写剧本,就与他接触不多了。
只听说他有次从外面出哲学工回来,在路上遭一条疯狗袭击,腿上被咬了一口,没有及时诊治,卧床半年多。
再后来,就散发(参见词条“散发”
)了。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额上贴着膏药,瘦得只见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在田边看住一头牛。
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叮在牛背上。
问起他的病,他睁大眼睛说:“你说怪不怪,狗从不咬我的,只咬现地方。”
这话听来有些别扭。
他撩起一只脚给我看。
他的意思是,这条脚上有一块疤,以前镰刀割在这里,摔跤碰破这里,到头来狗也咬在这里。
他对这种重复受伤百思不得其解。
“快好了吧?”
“何事好得了?”
“打了针吧?”
“天下郎中者只治病,治不了命。”
“你老人家要有信心,会好的。”
“好有什么好?还不又要去出牛马力?打禾,挖山,有什么好事?还不如我现在看看牛。”
“你还不想好呵?”
“不好又有什么好?一步路都走得痛,茅厕都蹲不得。”
他什么话都可以说得顺溜。
他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收音机,大概是他干儿子将军最近捎给他的,在乡下人看来十分稀罕。
“这是个好家伙,”
他是指收音机,“一天到晚讲个不停,唱个不停,不晓得哪里这么足的劲势。”
他把收音机拿到我的耳边。
我听不太清楚,声音太小,大概是电池不够用了。
“北京下不下雨,我每天都晓得。”
他笑着说。
我后来才知道,此时的他已病入膏肓,自己把寿鞋一类都放在床头了,怕到时候来不及穿。
但他还平静如常地起床放了几天牛,给牛栏换了一轮新草,搓了两根牛绳,还笑着同我说起了北京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