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突然就觉得无法逼视,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又怕叫他认出来还得费劲解释,连忙低下头,仿佛突然对自己的鞋尖生出无边的兴趣。
卫琇从她身边经过时脚步似乎微微顿了顿,一阵风吹来,他的衣袂翩然欲飞,几乎拂到她脸上,不过只一瞬便若无其事地与她擦肩而过了。
钟荟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模样也和小时候大相径庭了,又打扮成这样,卫十一郎那样粗枝大叶的性子如何能认得出来?不由暗笑自己杯弓蛇影,根本是杞人之忧,便把这意外的邂逅抛诸脑后,迈着轻快雀跃的脚步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钟熹年轻时便是放诞的名士做派,单看这书房的陈设便知他与严苛古板沾不上边。
这里的窗户开得比一般房舍大,窗前没有栽竹木花卉,日光毫无阻挡地透过素白轻容纱照进屋里,温暖又敞亮。
钟荟走进去的时候,祖父正背对着她斜斜歪在窗边竹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握着一卷东南地理志,正读得出神——她一个人时坐没坐相躺没躺相的毛病,根子就在这里了。
钟荟促狭之心陡起,也不出声,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猛然将书卷从她阿翁手里抽了出来,不等他恼火,甜甜叫了声阿翁。
祖孙相认之后只见过寥寥数回,钟熹蓦地听到这声音还觉得有些陌生,愣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既惊且喜,连忙坐起身道:“是阿毛来啦!”
又忍不住埋怨,“隔了这么久才来看阿翁,真是没良心!
噫!
都说女大十八变,人家都是越变越漂亮,你怎么倒比上回丑了?”
钟熹总是躺着看书,年轻时眼神就不太好,如今年纪大了更是远近都看不分明,能看出孙女的变化也是难为他了。
小娘子哪个喜欢听人说自己丑的,钟荟当即不太乐意,拿手指蹭了蹭脸上的黄粉给祖父看:“是画上去的呀,喏!”
钟熹打量了一眼她身上的僮仆装束问道:“这回想的什么法子?能待久一些么?”
钟荟毫不犹豫地将常山长公主卖了个底掉,只将她看上钟蔚那一节隐去。
钟熹对这位长公主的不着调有所耳闻,他自己也不是个墨守陈规的人,有些想法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并不觉得女子就得囿于方寸后宅天地,一生相夫教子。
他对常山长公主女扮男装一事没什么看法,若有所思地道:“她投的文我看了,学问底子有些浅,你阿兄的意思原是不打算收的,不过我看她行文洒脱风流,且时有奇思妙论,足见高情胜趣与开阔胸襟,故而破格将她录取。”
钟荟心道您还真是误会太深,司徒姮能看上钟蔚这种人,情趣大约高不到哪儿去,胸襟倒是比江海还宽广,不过这话就不必对她阿翁讲了。
“那个……”
钟荟又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问道,“阿耶阿娘最近有寄书信给我么?”
钟熹笑道:“怎么没有?阿翁一封封都替你收着呢!”
一边说一边弯腰从案下拖出个大竹笥,笑眯眯地打开,只见里面十来只鲤鱼匣摞得整整齐齐。
钟荟心虚地取出一只——那匣子大约是定制的,比一般匣子厚得多,不大像鲤鱼,倒有点像河豚。
她解开缚住盒子的彩丝带,从案上取了未开锋的小银刀剔去封蜡,将鲤鱼分成两半,从鱼肚子里取出两封帛纸信笺来。
她先展开比较薄的那封,果然是她阿耶的字迹,信中照例给她描摹了一番番禺的风物地貌和人情:最近去了哪里游山玩水,又品尝到什么北方从未见过的蔬果,声情并茂地讲述了树上刚采摘下的荔枝多么可口,末了叮嘱她好好孝顺姜家长辈,若有机会便过钟府陪陪阿翁,替他们尽尽孝。
钟荟将她阿耶的书信来回读了两遍,依着原来的折痕悉心叠好收回匣子里,这才战战兢兢地展开另一封——钟夫人没有钟禅的好脾气,她的信从头到尾就一个主旨,引经据典换着花样数落她,汹涌的怒气从她那力透纸背的行草中喷薄欲出。
好容易读到纸尾落款,钟荟仿佛挨了几十个耳光。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阿耶阿娘既然一时半会儿在广州回不来,先让阿翁作个中人,写封书信把她的事告知,待回京时想必也消气了。
钟熹一向宠这孙女,打也打过了,想她已经得了教训,便修书一封将这离奇的事与儿子说了。
钟禅收到信一读,心道坏了,老爷子该不会思念儿孙太切,空虚寂寞服上寒食散了吧?叫来钟夫人一合计,越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赶紧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满纸的养生之道,旁敲侧击地痛陈寒食散的危害,另一封给儿子钟蔚,将他痛骂一顿,又勒令他看紧祖父。
钟熹哭笑不得,第二次便附上钟荟的手书,加上路上的时间,来来回回解释了有大半年,儿子媳妇总算信了,钟禅还好,初时的几封书信多有谴责之意,后来大约见夫人骂得够狠,自己乐得做好人,便心安理得地与女儿拉起家常来。
钟夫人却是意气难平,大约也是因岭南气候燥热的缘故,火气总也浇不灭,雷打不动地每月修书两封骂这白眼狼,钟夫人年轻时便是名满洛京的大才女,骂起人来酣畅淋漓,文气贯通,文采斐然,封封不带重样的。
“你阿娘在信里说什么了?”
钟熹见她蔫头耷脑的模样,幸灾乐祸道,“还在气头上么?”
“阿耶说随信捎了庵波罗果脯和荔枝干来,您见着了么?”
钟荟答非所问。
“似乎是有,阿翁不知道你何时来,那些东西又不耐放,就分与你堂弟堂妹了。”
钟熹佯装捋胡子,偷偷拿手指抹了抹沾上的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