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脾气硬极了,和他那个娘一样,明明是下等人的身份,却非要更起脖子来,强调那些莫须有的尊严。
这样想着,游筠脸上生出些笑,忆起阿福常有的倔强模样,是很可爱,但他更喜欢小孩被自己迷的眼神躲闪的样子。
虽然现在即使自己再怎么展现美色,仿佛也无济于事。
常用的方法失灵,这让游筠难得有些苦恼,却更是受到挑战一样地激起好胜心,远处一瘸一拐的小孩终于运完了最后一桶水。
水桶落地,洒出少许,小孩自火场之后留下腿上,左腿行走便有些吃力,他锤锤小腿肚僵硬的肌肉,想着若是换到以前,他一人架两桶水也不带喘的。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他接着给正在浇地的谢霖送上水瓢,男人今日穿着下地干活的素衣,灰色夹棉的袍子,窄袖束腰,愈发显出他修长的身形,端的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阿福觉得,如果谢霖去他们村里生活,一定能讨到全村最漂亮的老婆。
做着农活,就会想家。
他当年火场逃生,身上大片烫伤,大夫说烫伤难治,若无良药顶上,后期能不能活只能看命。
倘若他回家去,依着母亲刚强的性子,定会倾尽举家之力给他买药,可小妹刚怀孕,二弟还未娶,自己只会成为累赘,如今命大撑下来了,虽是废了一条腿,但好在不影响正常生活,如果有机会回京……
阿福盘算着,自己如果重新出现,不知父母弟妹能高兴成什么样子,可他又放心不下谢霖,先生一生实在吃了太多苦头,自己还是得好好陪他先稳定下来。
或许年后,或许到了夏季,或许明年,他想自己要做出些成绩来,热热闹闹地回家去。
浇完最后一瓢水,谢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端详着眼前的菜地。
虽是冬季,可作物仍在生长,此番回到沪州,生活像是突然平静下来,心中居然有些空落落的,不会再有人缠着与他见面,他可以长时间地独自发呆、做事、想念——想念,像是烧红的烙铁烫人额头,避而不及。
原本熟悉的小院像是被重整一遍,平添了些陌生,他明明记得苕帚会放在墙角,却总在床头找到,明明记得宣纸收在柜顶,却在书架找到,很多事情与记忆中都出现了偏差,他想自己是昏了头,居然觉得菘菜苗在倒着生长,比他离开前更小,曾经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终于得到,他却在享受中多了些担忧,如鲠在喉。
谢霖只好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把时间填满,喂马、种地、采买年货、打扫房间,离开南京前和纪渊说的那些活计,他全做了个遍,但也不过就是两三天,便又闲下来。
控制不住的,他开始去街头听热闹。
已入腊月,大家都在讨论皇帝是不是要在南京过年,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要返京的消息;讨论皇帝回京是否会路过沪州,夸耀沪州风景无限,既然顺路,皇帝或许会在此停留;讨论今年年关皇帝会如何庆祝,开年之后是否会开宫选秀,据说沪州知府的女儿早早备好,就等一纸皇令,便要进京去。
谢霖总是在旁边沉默地听着,他混在一众吴侬软语的婶子中间,偶尔官话搭腔,实在突兀,可他经不住诱惑,每每路过,都会停留。
全当是戒断反应吧。
谢霖宽慰自己,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感情,如今得了对方不再纠缠的诺言,多少还是要习惯一下。
只是皇帝回京的消息迟迟没有,沪州到底偏远,他所在的村落更是与世无关,谢霖实在忧心纪渊腿伤,正巧听闻隔壁婶子前几日去南京瞧病,今日回家,谢霖犹豫整整半天,终于决定换身衣裳,前去探望。
他将身上的灰袍换做平日常穿的白衣,又备了些探病的礼道,向来不善与人交往的谢先生,敲开了隔壁的院门。
前来应门的是阮姨的儿子,人高马大,平时在外打工,大约是前些日子母亲生病,专程回来带母亲去了南京,这些消息都是谢霖从村头婶子们嘴里听到的,他向对方表示来意,男人热情开门,请他进去。
谢霖压下心中忐忑,想着该如何与人沟通,可一进屋门,阮姨瞧见是他,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震惊道:“你可算回来了!”
之前谢霖同纪渊乘水路去南京,对外只说回家探亲,周边邻居当时还笑眯眯地同他告别,却没想到阮姨见到他,居然如此震惊。
老妇人撑着坐起,仿佛连病都好了,涨红着脸对谢霖说道:“谢先生,你家可遭贼了!”
原来,在他走后的当天夜里,便有一伙黑衣蒙面人闯入家中,听说翻天覆地折腾个遍,阮姨躲在自己院墙边瞧着,结果被人发现,对方刀架在她脖子上逼问谢霖在哪,老人自然哆哆嗦嗦说不出来,后来对方警告她不许将此事说出去,那一夜她受了惊吓,连夜盗汗才生了病。
“那屋里院里,全被翻了个遍,你那些花啊草啊的,都被踩了,”
阮姨讲着,脸上露出痛心的表情,她知道谢霖多么宝贝那些菘菜,“可非但如此,后来又过了两天,又来了一波人。”
说到此,老人脸上愈发疑惑。
“这波人好像不是偷东西的,老大是个瘸子,走路不太利索,他们帮着把院子都收拾了,那瘸子还自己把你那些菘菜种好。
“一看就和你一样是个新手,一块菜地种了两三天才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