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水匪被罗三山引来时,他也就能够退场了。
入水之后,他便偷偷游上了猫三所在的小船。
这一趟差事极为隐秘,他本不欲惊动二当家,只想借条小船代为中转,不料罗三山那头借船时出了岔子,这猫三并非寻常水匪,而是二当家忠心耿耿的下属,一下便将他看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舍身饲虎了,等骗得了财物,再杀人灭口也不迟。
所幸接下来的环节分毫无差,梅老爷果然如他们所料,借着盐袋的掩蔽,暗中将财物转移到了舱中,以梅老爷的谨慎,自然不会放过最稳妥的暗舱。
这时候,身为死人的福清便再度登场,凭着绝佳的水性,在乱礁间张设铁渔网,割破舱底,玩了一出暗度陈仓的把戏,待财物落了网,便用小船拉住,悄悄混迹在水匪间。
到了这一步,大戏就该收场了。
梅老爷满心提防着形迹可疑的罗三山,恐怕想不到这固若金汤的暗舱,竟如一口破盐袋般,他的毕生积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弭在了水中。
这么一出瞒天过海的毒计,原本有了大当家无意间的掩护,是决计出不了岔子的,就是梅老爷事后要寻仇,也只能算到水匪头上,不料却棋差一招,栽在了梅洲君的手上!
福清又惧又恨,再抬眼看时,这骄矜大少爷的面目似乎都有了微妙的不同,那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竟然有些刺目的洞彻感。
他凭什么?
事到如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猫三咬牙环视一圈,嘶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跟着二当家有多少好处,你们还不明白吗!
这江上来来往往的商船,有多少油水在里头,何必和日本人过不去,白白抛出大好头颅?只要不和他那么蠢病入骨,割据一方,指日可待!
到时候,还有谁敢瞧不起咱们?”
他果然是煽动人心的高手,这一番话几乎是炸响在雨幕中,惊得不少水匪双手发抖,眼神一变再变。
大当家看在眼里,不由长叹一声。
“我落草至今,既不为财,也不为名,单只为了寻仇,”
他沉声道,因着过度失血,吐字越来越迟滞,“寻梅氏的仇,我恨他们敛财无度,将人命视同草芥,寻日本人的仇,我恨他们横行无忌,将百姓挤占得无处容身......只是走到后来,单凭一腔血勇,竟然也不知是非对错,一人之仇,千千万万人之仇,永世不能和解,永世不能超生,偏偏一朝回头,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却成了我最不齿的败类!
你们这些人里,如有还愿意跟着我的,就将手里的渔灯灭了吧。”
他积威犹重,话音刚落,果然有不少渔灯次第熄灭了。
那些脸大多黝黑精瘦,如同饥肠辘辘的鸬鹚般,栖停在船舷上,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张暴露在渔灯下的面孔,血色鲜明,油光润泽,仿佛一尊尊蘸以金粉的罗汉像。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珠光宝气已将同样的肉体凡胎,照出了两种面孔。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果然如此!
大当家脸孔微微抽动,终于厉声喝道:“道既不同,杀!”
那四个字竟如闪电般劈进了梅洲君的脑海里,一刹那间,大当家精瘦如铜铸的脸孔竟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合了,两双眼睛直直向他望来,那种仇恨竟有了些单刀赴会的意味,孤身而来,不问前程,仿佛那是灌注于人世间的最后一口热气。
那种极端偏激凌厉的仇恨他恐怕毕生不能理解,但在这一瞬间,他依旧心中大震。
陆雪衾的侧影就在暴雨之中,和他无声地对视,半晌才露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笑。
——我的恨是命里带来的病根。
他仿佛听见陆雪衾徐徐道。
——我本不需要你来懂我,但我亦有求医无门的时候。
与此同时,群船之上,厮杀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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