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裴冀离开苍山返往东都。
他这一趟,来是深夜,去是天光熹微的清晨,中间停留的这段时日,行事也极为低调。
除奉召伴驾外,只与宁王、崔道嗣聚过几回,或对弈林下,或寻访古寺,公开场合罕有露脸,更不曾与随驾苍山的众人往来过。
唯一一个例外,是新安王李诲。
这少年不像别人,因为摸不清皇帝对裴冀的态度而不敢接近。
所谓无欲则刚,他没有任何顾忌,知裴冀曾是文坛大家,怀着对这位昔日名臣的仰慕之心,常携自己作的文章前来拜望,请求赐教。
裴冀也知他是侄儿在长安收的徒弟,爱屋及乌,又喜这少年知书达理,谦逊好学,自己在此终日无事,自然不会拒绝,一老一少便常见面,日常除了谈论诗文,也一道走遍苍山各处胜景。
等到裴冀离开之日,二人俨然已是如同忘年之交,送行的人,除奉旨而来的赵中芳以及宁王、崔道嗣和裴萧元,另外还有一人,便是依依不舍的李诲。
裴冀去后,展眼,八月底,求婚使陆续抵达苍山。
各家对此次求婚皆显露出极大的重视,来者要么身份显贵,要么是家族至亲。
如西平郡王府,派来的使者是世子的亲舅,宣威将军,益州折冲都尉黎大禄。
兰泰这边的人,更是两者兼而有之。
渤海的扶余夫人不辞劳苦,亲自领着一支近百人组成的队伍日夜兼程,跋涉而来。
这位夫人是兰泰的大姑母,当今渤海王的亲姐,曾摄政并抚养过兰泰之父。
景升末年圣朝变乱之时,正是她的摄政期,她赶走前去拉拢的叛军,更不曾有过趁火打劫的行为,始终恪守藩礼,因而定王登基之后,册封她为扶余夫人,食邑五千,以表彰她的功勋。
如今她已年过五旬,早就还政不出了,本该颐养天年,却还以婚使身份入朝,可见对兰泰求婚之事的看重。
扶余夫人到来,皇帝自然也极是重视,不但特意为她举办迎宴,随后接下来的时日,公主也常亲自陪伴夫人消遣。
依礼部和太史局上奏,大射礼定在九月九日举行。
前一日,恰逢扶余夫人生辰,公主亲自出面祝寿。
她知夫人心悦华夏古仪,特意为夫人准备了一场代表最高规格的古之太牢燔炙宴。
宴除食用太牢三牲牛、羊、彘肉,另备鲜鱼、肥兔、鹿、鸽等山珍海味,佐以各种香料,燔炙过后,献夫人享用。
当天,苍山日丽,静波如碧。
公主在湖边宝光楼的长廊下,择了一片平缓的湖畔草陂设帷摆宴,扶余夫人和她同坐主位,长公主、虞城郡主、丹阳郡主以及其余一众命妇女官们沿廊陪坐。
乐师在水边奏曲,伶人献上祝寿歌,歌声荡漾在水面之上,渐渐吸引来了成群的红嘴鸥、绿头鸭、还有黑翅的长脚鹬,众水鸟在水边往来蹁跹,翔舞不绝。
侍宴的众多庖人和宫人们利落地穿行在岸,送上美酒和炙肉,身影往返不绝。
参宴贵妇人们头上身上的珠玉在阳光下更是金光闪烁,笑谈声伴着乐声、鸟鸣声,随风阵阵飘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一派欢和盛丽的景象。
宝光楼附近,距宴场百余步外,一片无人的湖畔草地之上,仰卧着一名身着卫官服侍的青年男子。
他的双手枕在脑后,一腿屈膝弯着,另腿随意架叠在股,脚上那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靴的尖头,高高朝天翘起。
此刻他闭着双目,在那头隐隐飘来的乐声和夹杂在当中的妇人们的欢笑声中,只翘脚晒着日光,看去懒洋洋的,一动不动。
忽然,伴着轻轻踩踏草叶的窸窣步足声和系在裙上的环佩所发的轻微玎珰声中,有人蹑足向他行来,终于走到近前,停了下来。
自袖管和裙裾内散出的幽幽香风,慢慢钻入了他的鼻,他却依旧闭目躺着,恍若毫无觉察。
少女终于忍不住了,绣鞋猝然踢了下地,飞起一片草泥,纷纷落到这青年男子的脸上和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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