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在宁静的囚室内缓慢走向衰亡,可随着烛芯渐长,它引燃的光却愈发膨胀明亮。
“那就让我以替女学编纂校正书刊与寻觅集成古今书卷来恕罪吧。”
这一刻罗元珠清丽的面容在烛光当中竟有皎然的光亮,她眼中亦跳跃着火光,可这火光却不因生的希望,全然是愧痛的惭悲。
卓思衡并不评价这个选择,他公允道:“我会转告给圣上和大长公主殿下。”
“尽管二位尊上未必想听,但也请替我转达一份我今生都无法停止的忏悔。”
罗元珠起身拜道。
卓思衡点点头,问道:“你要去往何处?”
“我的去处这件事我想请卓相帮忙。”
“你说。”
“不知道卓相可不可以允许我留在典狱了此残生?”
此言一出卓思衡也略有惊诧之意:“我以为你会想去到个安静的京郊寺庙去避世,这样编书和整理典籍也算清净。”
罗元珠黯然一笑道:“那样日子岂不太舒服了?我是罪人,罪人就该有罪人的样子。”
卓思衡明白她的用意,一时竟悲伤得不能言语。
“卓相是怕我占着典狱的位置么?”
罗元珠似是宽慰他一般轻快道,“我倒不觉得典狱会差我这一间牢室。
有你辅佐今上布政治世,天下何愁不能四海升平民安丰乐?而你坐镇百官之首,吏治必然海晏河清,这座典狱想来永远不必担忧有一天会人满为患。”
卓思衡凝视自己这位昔日同僚,心中似江海翻涌,只觉造化弄人命运又不依不饶,他们二人虽都怀有鸿鹄之志,各存所向,然而终究要在此一别,不得同路而行。
他回忆起罗元珠爱读《晋书》,脑海中回想起第一次外放临别前她也送了自己一本。
史书内常在各人各传中收录有其人所作名篇,《晋书》内一首刘琨所写的《重赠卢谌》卓思衡每每读来都感慨万千。
然而纸上之字终不敌今日现实之境遇,罗元珠的困顿,恰似此诗当中“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一句。
似是感知到卓思衡的沉默是缘何,罗元珠此时倒已十分坦然,她笑道:“卓相,你是朝中唯一将我视为同僚之人,你亦是我所敬重和感激之人,我所为之事也实在对不起你将我与群臣等同的这份尊重。
你无须因恻隐和悲悯为我感伤,我有今日全然是咎由自取。
又怎配得上‘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这样的华美慨叹之句?”
罗元珠所言亦是《重赠卢谌》的诗句,卓思衡黯然回神,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后你多多保重。”
“天命使我至今日,今日往后,那便一切都依天命。”
言毕,罗元珠向卓思衡敛衽长拜。
……
自罗元珠的牢房离开,卓思衡跟随典狱司事官与他手中的提灯沿着长长的甬道而行,他心中百感交集,脚步和心情一般沉重,在他恍惚之际,却突然听到一声嘶哑犹如来自深渊般的呼唤。
“卓思衡……”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司事官也察觉到异样,急忙提灯回步,朝卓思衡站下的牢门猛踢一脚怒道:“闭嘴!
你也配叫卓相的名讳!”
看着狐假虎威的司事官,已是形容枯槁的郑镜堂反倒生出一丝睥睨,漠然道:“我叫他的名字也不止这一次了。”
司事官生怕惹到新相不悦,取下腰间的鞭子便要抽上去,谁知却被卓思衡冷声制止:“不必,我同他说两句话,你留下灯先出去,我一会儿跟上。”
司事官不敢抗命,将提灯暂挂到墙壁的铁钩上,行礼离开。
“卓相?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如今也配称相了。”
郑镜堂于牢栅内正襟危坐,仿佛此地是在衙门官堂而非囹圄牢狱。
“你如果要恭喜那就尽快,你自己也坐过这个位置,知道多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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