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端听完这段旧事后,沉默了很久。
他是个爱笑的男人,哪怕不开口,只要眉眼轻挑就自成风流,岁月虽然在他身上留下苍老痕迹,却也将曾经的轻浮发酵成了入骨之醉。
可是现在,沈无端低眉垂眼,只注视着桌上那只小银壶,良久才出了声:“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就拿起小银壶起身,与叶浮生擦肩而过,再不置一词。
非是无动于衷,只是在沈无端看来,既然端清尚在人间,那么不管责难还是训斥,都还轮不到自己去置喙。
沈无端不想去迁怒一个晚辈,虽然他有过错,却也无辜。
只是人有亲疏远近,比起初见的叶浮生,到底还是顾欺芳与端清与他相交甚笃,那些峥嵘肆意的岁月,是这对夫妻与他共同走过,女子饮歌纵马,道长落子抚弦,一曲一调,流转的是已悄然掠过的光阴。
他等了太久,从风华正茂等到英雄迟暮,可惜故人已非昨。
沈无端离开很久之后,叶浮生才动了。
他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太久,此时动一下就发出了几声骨响,酸痛得有些难受。
叶浮生转了转头,看向围桌而坐的三个人偶,忽然就有些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了。
跪在地上朝顾欺芳的人偶磕了三个响头,叶浮生抹掉额头上的灰,拍拍衣服走出书房,又踱回前院。
在书房里待了挺久,眼下天色已入夜,叶浮生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忽然有点想喝酒了。
正想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就随风飘了过来,不浓烈,却馥郁,叶浮生初闻见的是桂花香气,细细一回味,竟有些微醺。
是上好的陈年桂花酒。
他的鼻子向来比狗灵,现在循着酒香转头,发现是从隔壁流风居里飘出来的。
沈无端早搬去了轻絮小筑,流风居现在的主人是楚惜微,叶浮生心道:“好崽子,当年还是个一杯倒,现在倒会喝酒了。
不行,我得去蹭上几口,作弄作弄他。”
这样想着,叶浮生脑补出楚惜微抱着酒坛子撒酒疯的模样,顿时便笑了,胸中郁气散了不少,不怀好意的促狭又上了眉睫。
他看了眼院墙,砌得挺高,可也不够自己轻功一跃,便翻身上了墙头,打算给楚惜微来个“祸从天降”
。
然而还没等叶浮生跳下去,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在了墙头上。
流风居前院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这棵树虽不高大,很粗壮,枝繁叶茂,开如满星,虽然已是深秋时节,却也只落了薄薄一层花叶,不见颓丧。
桂花香随着夜风扑面而来,叶浮生怔怔地将目光下移,看到楚惜微坐在树下小石桌旁用小炉煮酒,他之前闻见的酒香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听见动静,楚惜微抬头向这边看过来,眉头一拧:“大晚上你爬墙干什么?”
叶浮生回过神,又没了正经,笑嘻嘻地说道:“满园风光关不住,一缕暗香出墙来。”
(注1)
他说完这句话,一只空酒壶就迎面砸过来,叶浮生偏头躲过,看着楚惜微有点不自在的脸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太像调戏。
按理说男人之间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是常有之事,可自己到底做了他两年师父,不该这么不庄重,更何况……楚惜微喜欢男人,他再这样讲话就有些不大合适了。
轻咳一声掩去尴尬,叶浮生跳下墙来,踱步到楚惜微面前,对着烫在热水中的两只酒壶笑开了眼:“一闻就知道是好酒,阿尧你品味不错。”
楚惜微拿小刀削下一条长长的苹果皮,没理他。
叶浮生继续没话找话,看着他背后的桂花树:“这棵树长得喜人,怕有上百年头了吧,比那年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粗壮树干上那条陈年刻痕上,再也移不开了。
十三年前,顾潇遭逢大变,幸亏在金水镇客栈再遇了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楚尧,不然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那棵长在客栈后院的桂花树,是他对年少轻狂最后的念想,牵着小孩儿的手离开客栈时,顾潇终究还是没忍住,提刀在树干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入木三分,锋芒从毕露到收敛,简简单单的一个名,仿佛是刻在墓碑上的无声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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