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就站在马路对面。
他看他,看得很清楚。
狄秋身上是短袖的白衬衣,到膝盖的西装短裤,黑皮鞋,他的衬衣胸口有一枚蓝幽幽的校徽,一双蓝格纹的袜子裹住他的脚踝,包着他半截小腿。
狄秋在吃一支奶油雪糕,雪糕还没吃完,他被一辆黑色的老爷车接走了。
大约是因为那辆老爷车的关系,这个梦的走向便开始有些像《教父》了,图春穿上了西装,拿起了手枪,抹上了油头,踩着嚓刮拉新的皮鞋经过一条马路,他杀了两个人,他低下头,看到地上一滩奶油渍,他弯下腰,用手指蘸了点奶油塞进嘴里。
他看自己,也看得很清楚。
梦没有固定的视角,不讲逻辑,说不出道理,《教父》演了一半,又开始演《新上海滩》,图春和一个长得像宁静一样的女人结婚了,后来又遇到了赵雅芝,再后来他被人追杀,带着一身枪伤闯进了一场发生在高级酒店宴会厅里的派对,他又看到了狄秋,狄秋站得远远的,高高的,在舞池中央,图春必须仰起头才能准确地望到他。
狄秋的样貌成熟了些,约莫二十六七了,但却显得很朦胧,模糊,不过,他身上那套西装无论轮廓还是细节倒很清晰。
双排扣,深灰色,修身,收腰,里头的马甲是浅灰色的,像香灰,纽扣是茶棕色的,外套前襟口袋里露出一截三角形的紫粉色丝巾,两瓣雪白的衬衣衣领笔挺,托着狄秋漂亮的脖子。
狄秋的一条手臂搭在一个女人的肩上,另一只手将香槟酒杯举得高高的,他的嘴唇贴在玻璃杯上,一双眼睛,两道目光,泡在衣香鬓影里满室流转。
他吃香槟。
细密的气泡在图春耳边噼里啪啦地炸开了,仿佛在叹息。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玫瑰花,花墙似的在图春面前砌了一堵,图春抓了一下,想送一枝到狄秋面前,可他没能成功,他死了,倒在实木地板上,花墙塌了,他手里抓着一大把玫瑰花瓣。
他看到水晶吊灯闪闪烁烁,还看到一个男人的裸体在他面前摇来晃去,他打了个响指,问服务生要一支奶油雪糕。
图春梦得太累了,隔天起床,精神萎靡,吃早饭的辰光,茉莉花来和他讲话,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眨了眨眼睛。
茉莉花说:“大清老早买转来格咸浆,倷阿要吃点?还是吃泡饭?昨夜嗒夜饭弗剩啥么什,吃点咸鸭蛋帮酱菜吧。”
图春去厨房兑了杯温水,喝了好几口,看到饭桌中间放了个雪灰色的铁皮镬子,盖子半掩着,曼曼地往外冒热气,边上的一只小碗里挤着两颗咸鸭蛋,再边上是碟酱嫩黄瓜,一碟玫瑰菜,另有几根油条和几副芝麻大饼。
图春喝完了水,洗好杯子,转身问茉莉花:“楼下咯嗒来格咸浆?”
(楼下哪里来的咸豆浆?)
茉莉花在桌上摆碗筷,低着头说:“下去买油条,正好碰着恩哆小妹孃孃,恩倷去阊门买喜蛋,咸浆,啊几何辰光吩吃啧,我上来拿呲镬子坐恩倷格电瓶车一来去买呲点转来。”
(下楼去买油条,正好碰到你小妹姑姑,她去阊门买喜蛋,咸豆浆,也很长时间没吃了,我上来拿了锅子坐了她的电瓶车一起去买了点回来。
)
话音才落,图庆从外面进来了,手里卷着一叠报纸,另一手提着两只装酸奶的玻璃瓶。
他的鼻梁上架了副玳瑁眼镜,低头换拖鞋时眼镜滑到了鼻头上,险些掉下来,图庆用胳膊肘扶好眼镜,抬起眼睛和图春点了点头。
图春也点头,在饭桌边坐下,往碗里舀咸浆。
图庆放下报纸和酸奶去厨房盛了碗泡饭出来,父子两人都默默的,茉莉花清清嗓子,又开始讲闲话。
茉莉花说:“昨夜嗒转来得蛮晚格,吩困着几个钟头阿是?”
(昨晚回来的蛮晚的,没睡多少时间是不是?)
图春不响。
茉莉花冲图庆努努下巴,图庆正专心地剥咸鸭蛋,没有什么反应。
茉莉花只好看着图春,说:“问倷……”
(问你……)
图春露出个微笑,又舀了一大勺咸浆,拿了根油条在手里一撕为二,温声说:“我当呲倷嘞嘿问爸爸。”
(我还以为你在问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