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诲低声问身旁小厮。
“回公子的话,市面上经书的拓本不多,国子学的更是少见,纵然有,也价格不菲,于是很多寒门子弟便会四处借书。”
“他们为何不问他们的师长借?”
苏诲挑眉问道。
小厮苦笑,“公子有所不知,如今京中能读书的能有几人?要么是官学,收录的多是大家子弟,就算有贫寒学子,也多半是侥幸得了什么贵人的青眼保举;要么便是士族各家的族学,只收本宗子弟,最后才是所谓私塾,可束脩之高,一般人家都得耗尽家资……”
“那他们便只能借阅典籍,自己研读了……”
苏诲若有所思。
那学子跪坐在地,借着灯笼的微光,趴在石墩子上奋笔疾书,坐姿倒很是端方,脊梁挺得笔直。
苏诲踩着绣墩上了马车,对小厮道,“从今日起,若他来了,你便把九经借他。”
于是便这般过了半年有余,一日小厮前来回报说那人已将九经尽数抄完,为表谢意,特地送来十个蜜饯粽。
苏诲扫了眼,那粽子虽不是什么华贵物什,但菰叶包裹整齐,粽米莹白如玉,看得出包的人很是废了心思。
“来而不往非礼也,府中三传注疏仿佛还多了几本,再加上前些日子文会的诗集,你找来一并给了他罢。”
不过一件小事,苏诲转瞬便抛之脑后,忘了个精光。
想不到如今再会却是这番景象,求人的成了被救的,施恩的反而比受恩的还要穷困潦倒。
苏诲只觉阵阵难堪,拳头在被褥中攥得死紧,“是么,都言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今日你救了我,此番恩德我定不会忘怀,只不过如今我身无长物、朝不保夕,恐怕此生都是不能报还了……”
那人愣了愣,摇头道,“我并无让你报还之意,只是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不该沦落至此。
如今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妨暂住我家。”
苏诲刚过十四,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乍逢遽变心里早就没了主张,全凭着一身硬气强撑着。
之前纵然受了一路的白眼冷遇,也从未有人如同此人一般开口便是“沦落至此”
,这平平淡淡的四个字生生戳在他内心痛处,一片血肉模糊。
始作俑者却浑然未觉,自顾自道,“此处为南城西市旁的淳和坊,在下刘缯帛……”
苏诲便是在此时嚎啕起来,仿佛要将这几日来所有的不甘愤懑哀毁悲痛一一诉尽。
恍惚间,好像有人环住他,慌乱无措,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莫哭……”
第4章天启好房东
一番失态后,苏诲坐直身子,刘缯帛不知何时递来一方浸了水素色手巾,那手巾虽只是寻常棉麻所制,却也在边边角角绣了些花色,仿佛是一只圆滚滚的豚仔。
苏诲用那手巾净了面,长长舒了口气。
“见笑了。”
刘缯帛在榻边坐着,面上局促不已,“方才提及你家事,是我唐突……”
苏诲合眼,沉思了半晌,忽而道,“你家中共有几人?屋舍几何?”
刘缯帛不假思索道,“家有寡母幼弟,陋室三间。”
从他躺着这间房的陈设看,主人家应当一贫如洗,苏诲也不意外,又静静坐了会,最后轻声笑了,“你说的不错,我早已无处可去,哪里还有什么可挑拣的?我现下实在不算宽裕,不如待我取了银钱,每月给你百钱……”
刘缯帛却摇了摇头,“寒舍简陋,让你暂住也不过是多床被褥罢了,哪里值得花半钱银两?不说你曾相助于我,滴水之恩尚且需涌泉相报,更何况……何况……”
许是出身寒微,比起他原先在国子学的同窗来,刘缯帛并不擅言辞,亦无那等灵动张扬的神采,整个人都木讷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