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愁余站在道边,手里死死攥着薄薄的那本小册子,望着林觉民和他的车队跟着人流向城门口涌去。
那个矮胖而为人和善,特别照顾学生的老板,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此时正是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日。
七月七日,炮鸣震天。
七月二十七日,南苑失利,守军奉命撤离。
江愁余还坐在桌边捧着手里那本宝贝书,董之侠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看这种闲书!”
“怎么了?”
江愁余合上书,也站起来,颇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幼的发小,在燕京念政治的薛仰韶竟也衣衫不整地赶过来。
转念一想,他便立时明白了。
北平的每所大学都有不少男生前往门头沟三十七师参与军训,帮着修筑工事,运送物资,薛仰韶与董之侠都是其中一员,如今他们提前回来,怕是战事有了什么变故。
“简直是,简直是岂有此理!”
董之侠激动地喘着粗气,两眼发红。
江愁余看薛仰韶,后者披着军装外套靠着窗边,长长吐出一口气:“据我所知,最迟不过后日,东洋鬼子就要进城了。”
董之侠重重拍了拍身边的墙,仰天长叹。
江愁余没有多话,立即起身开始整理行装。
薛仰韶意会:“也对,还是早作打算,先撤出北平为好。”
“你呢?”
江愁余简单收拾了些法币银元、书本笔记加上些四季换洗衣服,又多挑了几双耐磨的鞋子,看了看眼前的宿舍,发现最初的惶恐之后,心内竟是无比的镇静,仿佛早有预料。
“我?不知道,现下正是暑假,大多数学生还未返校,我想,我还是先跟着老师们,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江愁余犹豫了下,拍拍他的肩膀:“我应当也不会放弃学业,若是以后安顿下来,不妨我们书信联系。”
薛仰韶大笑出声,笑中带着无限的苦意:“安顿安顿,国运如此,何处安顿,何以安顿?”
江愁余与几名同学结伴,几经辗转,终于在深秋之时,抵达长沙。
他家境优渥,出北平与家人辞行之时,父亲尚且还给了些学费路费,而董之侠等普通学生,则要够呛许多,听闻甚至还有些学生是沿路乞讨,一路从北平走来长沙的。
兵荒马乱,强人肆行,江愁余并不是什么慈悲的大善人,看见同学水深火热也不敢加以资助,只怕自己未到长沙便银财散尽,故而不敢露富,只小心翼翼地藏好了身上的盘缠,未告与任何人知晓。
渐渐的,在各地度暑假的师生从广播中听到了国立清华、国立北大、私立南开三所大学在岳麓山脚筹备长沙临时大学的消息,也纷纷辞别家人,冒着枪林弹雨一路赶来。
一时间小小的长沙竟热闹无比,成了中国文脉所系。
宿舍的条件自是与北平天差地别,十余人挤在小小的陋室之中,光线幽暗,异味甚浓,隔音极差,而楼房从外观上看就颇有些危房的意思,让人怀疑不需日本人的炸弹,几个莽汉路过的脚步声就可将楼震塌。
三校重新整合,不仅院系变更极大,连学生都是打乱了分配,故而小小一间寝室里,挤满了来自天南海北、各校各系的学生。
“我叫做董之侠,武昌人,来自国立北京大学历史系。”
“邱觉非,长春人,就读于国立清华大学机械工程系。”
“我叫范仁杰,余杭人,就读于南开大学算学系。”
“我叫钱玄义,贵州人,国立清华大学物理系。”
……
江愁余放下书,淡淡道:“江愁余,北平人,长沙临时大学经济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