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张爱玲小说集》,1954年7月香港天风出版社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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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马扫校
《张看》自序
珍珠港事变两年前,我同炎樱刚进港大,有一天她说她父亲有个老朋友请她看电影,叫我一块去。
我先说不去,她再三说,“没什么,不过是我父亲从前的一个老朋友,生意上也有来往的。
打电话来说听见摩希甸的女儿来了,一定要见见。”
单独请看电影,似乎无论中外都觉得不合适。
也许旧式印度人根本不和女性来往,所以没有这些讲究。
也许还把她当小孩看待。
是否因此要我陪着去,我也没问。
是中环一家电影院,香港这一个类型的古旧建筑物有点像影片中的早期澳洲式,有一种阴暗污秽大而无当的感觉,相形之下街道相当狭窄拥挤。
大广告牌上画的仿佛是流血的大场面,乌七八糟,反正不是想看的片子,也目不暇给。
门口已经有人迎了上来,高大的五十多岁的人,但是瘦得只剩下个框子。
穿着一套泛黄的白西装,一二十年前流行,那时候已经绝迹了的。
整个像毛姆小说里流落远东或南太平洋的西方人,肤色与白头发全都是泛黄的脏白色,只有一双缠满了血丝的麻黄大眼睛像印度人。
炎樱替我介绍,说:“希望你不介意她陪我来。”
不料他忽然露出非常窘的神气,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戏票向她手里一塞,只咕哝了一声“你们进去”
,匆匆地就往外走。
“不不,我们去补张票,你不要走,”
炎樱连忙说。
“潘那矶先生!
不要走!”
我还不懂是怎么回事。
他只摆了摆手,临走又想起了什么,把手里一只纸包又往她手里一塞。
她都有点不好意思,微笑低声解释:“他带的钱只够买两张票。”
打开纸包,见是两块浸透加糖鸡蛋的煎面包,用花花绿绿半透明的面包包装纸包着,外面的黄纸袋还沁出油渍来。
我们只好进去。
是楼上的票,最便宜的最后几排。
老式电影院,楼上既大又坡斜得厉害,真还没看见过这样险陡的角度。
在昏黄的灯光中,跟着领票员爬山越岭上去,狭窄的梯级走道,钉着麻袋式棕草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