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入散离第三声散钟响起,学生们从各自书舍走出,有些长住的学生脚步匆匆赶往灶堂,以免错过开学第一日的特殊加餐,有些要回长安城的学生则是脚步匆匆往院方草甸赶去,以免错过城内狐朋狗友们的庆功宴,而大多数学生则是收拾书具后,顺着书舍旁幽静的巷道向书院深处走去。
抬头看了一眼标识牌,知道那个方向便是旧书楼,联想起今晨第一堂大课上那位首席教授的殷切叮嘱,宁缺也不禁产生了某种好奇,挥手与褚由贤告别,便跟着人群向那条巷道里走去。
书院里的建筑分布看不出来什么规律,东面几片西面几廊,零散铺陈于山脚草甸之间,但却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平檐书舍掩雨廊间隐藏着无数条巷道,清幽安静四通八达,如果没有标识牌,谁都不知道前方会通向何处。
宁缺表面上嬉笑寻常,骨子里却不怎么愿意和人群相随,走不数步便刻意与人流分开,一个人安静地在巷道里行走,正午的春阳罩在头顶,把巷道旁的平檐映成整齐的黑印,刚好压住他的右边肩膀,感觉有些沉重。
就这般安静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出了巷道,眼前骤然一片明亮开阔,多出极新鲜的风景,宁缺将被风吹起的头巾掀至颈后,看着面前这一大片湿地林泽,看着郁郁葱葱的水松青竹,才知道原来书院深处竟还有这样一番胜景。
水泽里生着绵延不尽的芦苇,此时没有肃杀秋风将其染黄洗白,笔挺的腰身在春风里青葱水嫩招展,看上去就像是密集的玉米杆田,微燥的风从泽畔的林间穿过,再被这些带着水气的青杆一滤,复又变得清凉宜人起来。
宁缺在湿地旁的石径上走着,看看水中阴影里的鱼,听听身旁林子里不知名昆虫的鸣叫,心中那根崩紧了十余年的弦,仿佛被泽气滋润,被林荫轻揉,渐渐地松驰柔软,偶尔有同学擦肩而过,便礼貌点头致意,却并不加快脚步。
脚下的石板未经琢磨,上面坑突不平刚好可以防滑,从书舍巷道里铺出,顺着湿地绕了一圈,然后伸入林间,大约数千块石块密密砌成平道,组成了一条极长的石径,最末处抵达山脚青林间的一幢三层旧木楼前。
这幢三层木楼外表寻常普通,没有什么华彩重妆,也没有什么飞檐勾角,只是简简单单地依山而起,但那些用了清漆的木料应该不是凡物,看着风雨经年留下的痕迹,不知在这书院深处静立多少年,却是没有任何细节透出衰败痕迹。
宁缺仰头看着木楼上方那块写着旧书楼三字的横匾,忍不住想道,这书院里的教习们会不会太懒了些,一个藏书楼就因为旧些便叫做旧书楼?
“我知道你们很好奇,为什么这幢楼叫做旧书楼,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幢楼负责替书院收藏书籍,而书之一物,只是用来记载我们的思想,思想这种东西,一旦跃出脑海用文字记于纸上,便不再新鲜,只是旧物,所以任何书都是旧书。”
楼下已经围着很多人,紧闭的木门前,一位中年书院教习正在微笑向诸生讲解旧书楼这个名字的由来。
“你们如今已是书院一员,所以要记住,在我们书院从来没有敬惜字纸的说法,也没有什么书籍贡在案上叩首的规矩,书便是书,它只是工具,绝不神圣,只有我们的思想才是新鲜的,为了让你们记住这一点,所以这楼被叫做做旧书楼。”
诸生点头受教,但并不见得都明白这两段简单话语里隐藏着的意思,宁缺隐隐明白了一些,却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完全正确。
“和大家说一下旧书楼的规矩。”
负责管理旧书楼的中年教习微笑继续说道:“这里一共有两名教习四名管理人员,我们的任务就是替所有师生进行服务,所以昼夜无休,你们随时都可以过来看书,但是有三点你们要记住。”
“首先,旧书楼拥有天下最丰富的藏书,是因为除了有一个百人的组织专门负责在各国搜寻书籍外,你们的历界师兄也在花费重金购书,他们很辛苦,他们花的手笔很大,所以当你们看书时请把手洗干净,讨论时请不要把唾沫喷到书上,不用过分爱惜,但也别把它们当成自家茅厕里的草纸。”
“其次,我们不可能再找到更多的书籍,所以当你们想看某本书却发现找不到时,请先自我质疑一下,你想看的那本书究竟值不值得看——如果是***,那么是不是最精妙的河间本?如果是东征话本小说,是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大河流?如果不是,那么就不要再来问我们,因为那代表我们判定你要看的那些书没意义。”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旧书楼严禁携带任何书籍离开,而且禁止抄录。
你们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不要试图对我进行任何自由共享之类的精神灌输,书院里的规矩就是规矩,上午丙班的曹知风教授想必已经用拳头教导过你们,这些规矩的合理性不容你们质疑,至于规矩背后的良苦用心和殷切深意,你们可以无条件的体会并且感沛莫名,但不要指望我向你们解释。”
教习站在旧书楼横匾之下,微笑望着表情各异的诸生,笑容显得极为可恶,就像放高利贷的奸商,又像是展示自家黄金诱惑穷人的守财奴,缓声说道:“不要尝试挑战最后这条规矩,就算你是天下最出色的窃书贼,想在旧书楼施展妙手,最后也只能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死的很惨的那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