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主人翁,怎麽反过来替家奴祈福,即便被甩了冷脸色依旧孜孜不倦。
然而禅厚非但没有询问,还很理解地点点头,感叹道:“愚僧观其面相,亦非常人尔。”
辛时未答,捐了香火钱,同禅厚说好何时送来,去点长明灯。
笔尖饱沾浓墨,落笔画下一道苍劲有力的短横,泥砚的气味凝聚在尾端久久不散,辛时犹豫片刻,还是笔划一转将“播”
字改成“杨”
字,写道:
“杨氏孝子奉诸父母兄弟姊妹”
却说杨修元穿出迂回曲折的浮屠院,左拐右拐,终是迷了路。
山如斧劈,朝阳处一尊石雕大佛,佛身佛手栩栩如生,唯肩头往上搭着竹架,面部用布蒙住,还未竣工。
谷地不深却宽,裸露枯石与黄草,溪水断流无声,映衬在山阴笼罩下的低矮房屋,死气沉沉。
山势并不平坦,成片房屋危危地扎在石松间,如临高崖。
杨修元沿着吊桥行至一半,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什麽地方,不便前去,停住脚步遥遥而望。
周律有议,凡罪人女属、奴婢,皆没入教坊掖廷待用,或落为僧尼,贫寒一生。
然而数十年前天子下诏,因自家所犯之罪十恶不赦,特迁女眷、家属至博浪郡,严加看管,永世不出。
所以他在期待什麽呢?八水绕长安,浩浩汤汤,这里早已没有他的亲人。
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没有,那个人……同样不会有。
风吹林响,声如海涛。
有丘尼推门而出,注意到吊桥上站着的陌生男人,轻轻惊呼一声。
杨修元从回忆中惊醒,思及此番游蕩耗费多时,唯恐辛时责怪,撇开崖上情况匆匆折返回去,四下寻路。
终是走上正轨,在天色全黑前摸到客院。
芝奴将屋子擦洗过一遍,双手冻得通红,哈气指挥杨修元将僧人送来的油灯点上,待关节恢複一点知觉,将带来的包裹打开,一道铺被。
又有僧人送来斋饭,因辛时突然造访并未提前有所準备,菜色寻常。
芝奴问杨修元为何中途回来,后者支吾着搪塞两句,一起在门口蹲了许久,直到天星悬空,才见禅厚打着灯笼,与辛时一道从小路上行来。
几人一道步入院门。
上房灯火微透,禅厚替辛时打开门,道:“客院尚新,无甚烟火气,夜里冷清得很,当心着凉。”
芝奴拉一拉杨修元的袖子,两人滞后一步,留在门口。
杨修元正要询问什麽事,听芝奴低声道:“刚才我就觉得这儿屋子冷得很,你听和尚也这麽说。
一会阿郎睡前你好生暖床,他叫你留下你就留下,他若打发你回,我留着门。”
杨修元道:“暖床?”
芝奴道:“是啊,天寒地冻的,你不去还能我去,阿郎看我顺眼吗?”
他刚顶撞过辛时一回,没準现下里确实是看芝奴更顺眼,杨修元如此想,并不敢说出口。
但此顺眼非彼顺眼,就像芝奴说的或许也并不止单纯的暖床,这主仆俩一副心有灵默认寻常的模样,其实比起出言不逊的他,更不信神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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