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沉,游历者们迎着彩霞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古道上。
余晖伸出她金黄色的手指,轻柔地抚弄过一片片高挑的莠草,它们便像被挠了痒痒似的,一排排抖动着弯下了腰,整个世界回荡着它们明快而絮切的笑声。
然而在这笑声中似乎混杂了一道不和谐的哭声。
王耀竖起耳朵,仔细辨别着声音的来源。
他们淌过一大片沙沙作响的草丛,来到了一处荒芜的田埂上,那儿正坐着一位哭泣的老农。
“老翁翁,您为什么哭呀?”
“我呀,哭我的老婆子哟!”
老翁用黧黑的手背抹了抹眼泪:“她以前多么美哟!
我记着的,在这黄昏时分,她红润的脸颊上常会闪烁着黑金似的光芒。
但是现在,儿孙充军喽,犁铧腐朽喽,种子也都烂在地里喽。
只有马蹄时常来帮我们耕耕地,只有鲜血时常浇灌着我们的庄稼。
到了秋天,唉,她早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那结成的是什么呀?是百姓的头颅哟!”
老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家世代便居住在这土地上,你看,沿着这路走到底,拐进那片种着松枞的地方,便是我祖祖辈辈的安眠之处。
小时候,土地就像阿娘一样,养育着我,照料着我。
后来我长大了,爱上了邻村的一个娘子。
那娘子就如这野花一般,明媚、活泼、充满生机,只可惜没有野花般的韧劲儿——她过早地凋萎了。
她下葬的那天有着格外可爱的夕阳,大地上金光四射,像她的发辫一般油光光的,乌黑锃亮。
然后啊,我就把自己许给了这土地。
再后来,左邻鳏居的赵二哥染上了重病,离走时将他的小穗托付给了我。
小穗这孩子自小命苦,却也聪明伶俐,尤其热爱学习,一有空抓起书本就看。
他还说呢,以后要考上状元当上大官让我过上好日子。
但我们都没福哟——他刚满十六,就被官军抓去当壮丁了,现在算算也得四年多喽,是一封信都没往家里写过。
我总怕他早就冷在战场的某一个角落了,唉,但这样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吧——只是苦了我们老百姓哟!
那邻村的李三娘,八十多的人了,儿孙都上战场走掉了,前两天老伴儿也没了,拿绳子往脖子上一勒,走喽!”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小郎君,我说这些你没嫌烦吧,唉,我知道,人都是得向前看的,向前看,向前走,沿着这路走到底,拐进那片种着松枞的地方,我这七老八十的老骨头哟,什么时候往那儿一躺,就什么痛苦也没有喽。”
他挥了挥手,颤颤巍巍地摸起拐杖,吃力地走下田埂,没入了那齐腰深的、海洋似的莠草。
王耀看见,他那一瘸一拐的背影渐渐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化开在金黄色的草丛中了。
金黄的莠草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发出一阵阵明快而絮切的笑声。
第8章
王耀就这样在田埂上静静地站了很久,定定地望着那一点点下沉的、亘古不变的太阳。
待到太阳整个儿没入了苍黑色的地平线,遥谣的、浅淡的光芒都被星星吞噬待尽之时,他才恍然回过神来,缓缓地、坚定地走下了田埂,回到了沙沙作响的古道上。
伊万一直担忧地盯着他,试探着将他冰凉的手塞入自己的掌心。
感知到指尖传来的温热,王耀回过头轻轻地笑了笑:“你放心,我没……”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在一片黑暗中,伊万只能感知到那人微微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