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满身是血污的日子里,宁昭叶听到的最多的,便是军营当中流传最广的一句话。
宁家父子兵,阎王抖三抖。
那段时日谁人不称赞吴郡宁氏虽出身寒门,但生的全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其风头甚至有要隐隐盖过军营里头安东将军的另一位副将,也就是吴郡四姓之一的吴郡朱氏四郎君的趋势。
只不过对于这朱四郎君而言,与其说他是名副将,更贴切地说,应当是来安东将军手下待上个一年半载,往自己名声上镀金的。
起先军营里头的将士汉子们对于这突如其来降到他们头顶上的朱副将是百般瞧不起,可耐不住人家会做人,处处留人情,又是说好话赠美酒,又是许诺种种好处,拿捏了一种兵士们的人性心思后,没多久军营里面对于这位副将的口风也就转变了许多。
只不过宁家人一应不吃这一套,宁堰又是个极度耿直的,向来只认真刀实剑打出来的功绩,于是二人双双看不顺眼对方,时间久了,这在军营当中也并不算是个秘密。
那时将将快要十五岁的宁昭叶想着,虽说她父亲兄长们与那朱副将一直不对付,可至少在上阵杀敌的事情上也应是一致对外的。
到底他们都是安东将军手下的人不是?
可那一夜,军营里走了水。
那些夜半还未睡醒的将士们都紧忙赶着去救火,无人察觉到几十里地之外,东海王的军队迎着漫天猩红的火光,一步步往他们的驻扎之处靠近。
安东将军与宁堰是最先发觉异样的。
宁昭叶记得,她在混乱迸跳的火光之中,听见了她父亲着急匆忙的怒喊,却没几个人从救火的队伍当中抽离开身。
军营千百余人,可那一夜跟随着宁堰一齐去前线抗敌的却只有区区五十余人。
至于为何会这般清楚地知道只有五十余人呢?
因为除了拖着重伤回营的安东将军与重伤昏迷的宁堰以外,这支在危乱之中临危受命的队伍,全军覆没。
而宁昭叶的二位兄长也在里面。
从那之后,宁昭叶就时常在想,就算是让东海王的精兵元气大伤,连连撤退回其封地,听说连驻扎在他们军营附近的营帐也都拆了个干净,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这三年里,她见了太多的血腥伤痕,一次又一次的包扎只让她愈发怨恨这样人为的无妄之灾。
作为军营里的救治医者,于理,她能理解,这是两方地方王之间的抢掠与争夺,死伤在所难免,这千百号人加在一处不过是为着同一个目的:维护疆土安宁,平息叛军贼子。
可于情,她实在是接受不了这样沉痛的代价。
她自始至终并不认为,那夜军营的那场大火真的是一场偶然,三年了都没出过事,如何能恰巧在那一夜起了火,又是恰巧在那一夜,东海王的叛军突袭大营。
于是后来的那些日子里,她多次拒绝了司马睿欲要护送她与她受伤的父亲回到吴郡宁家的好意,只让他为他们辟了一间较为清净隐蔽的帐营,表面上是安心侍奉尚在昏迷的宁堰,实则自己在暗地里不断探查那场大火的真相。
她们宁家,虽出身寒门,却也是有骨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