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惶恐焦灼,想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天际骤然号角长鸣,磬钟声声。
擂鼓劈雷般的繁响,使我自昏睡中惊醒。
侧耳聆听,隐约可闻的钟乐从东南方向传来,我忙问:“什么时刻?”
“回主上,是卯时三刻。”
秋水口中边应着,边将块浸透的热巾敷在我额上。
我一把拨开,揽衣遽起,匆忙穿戴。
秋水惊道:“主上,你要去哪?”
“皇宫。”
丢下一句最简洁的回答,我正衣束带,驱车直奔皇宫。
九十九响钟声之后,新皇登基仪式正式开始。
可我却凭着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对乐音的敏感,听出这庄严肃穆的钟声中,暗藏的杀机。
德昭……我从未如此惊惶急切地祈求上苍佑他平安,不知何时起,他已成为我心中莫大的安慰与温暖,无可替代。
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拥有与失去,生离与死别,我自认为堪破世情,神思悠明如水,却终究还是放不下、挣不开一个“情”
字。
可我同时也清醒地发觉,我对德昭的情,既非爱情,又非友情,与我想象中亦师亦父的亲情也相去甚远。
我无法解释其中的深意,只隐隐直觉,这是我与人情、与人世、与人心之间的最后一线牵绊。
我绝不愿再失去它。
青石板铺成的平整道路上,车轮飞快地碾过,发出隆隆巨响。
我心中的不安随着这震荡之声愈发强烈,不断地催策着马车,沿着金水河向东南而去。
穿过迤俪错落的街道楼宇,冲过内城西北角宽宏巨丽的天波门,直向皇宫正殿飞奔而去。
踏上汉白玉砌成的上殿石陛,我从未像今日这般焦灼地感觉到:那一层层步步而上的素白天阶是那么长,那么高,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天梯,直耸云霄。
而这条天梯的顶端,便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所艳羡的、敬畏的、或昭然或隐晦地热望着的,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
没有人能摆脱对它的渴望与追求,有人为各种各样的愿望与理想而追逐它,却往往在历尽磨难如愿以偿之后,忘记了最初追逐它的原因。
大唐王朝覆灭了,五代争相笋立;十国覆灭了,宋王朝取而代之……而后一代一代,周而复始。
夏、商、周、秦、汉……自古如此。
不断轮回的存、兴、衰、亡,直至万世、万万世,直至众生归于尘土的那一日为止。
如此说来,我苦苦艰守着的南唐算什么呢,赵匡胤半生戎马打下的一壁天下算什么呢,赵光义苦心积虑篡夺到手的赵氏江山又算什么呢,不过镜花水月的一场春梦罢了!
如今对我而言,这浮世一切尊位权势、荣华富贵,与德昭的安危相比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蜉蝣草芥,不值一哂。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坚定地看清心中真实所愿,抛弃多年来根深蒂固的优柔寡断,决绝地,义无返顾地,在这条深长的石阶之上,迈向我最终的选择。
庄严的磬钟之声停止了。
广阔的深宫大殿,忽然万籁俱寂,恍若无人。
在石陛的最高处,一个负手看天的人影悠悠俯视向我,唇角绽出淡薄的笑意:“重光,你来迟了!”
他带着这般冷酷的快意的微笑,轻声道:“武功郡王赵德昭通敌叛国、阴谋篡逆,欲致朕于死地,行迹败露之后,已于偏殿畏罪自刎了。”
我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踏上玄墀。
被内侍抬出的德昭就倒伏在那里素净的石地上,殷红的鲜血将一大片汉白玉染作赤焰丹霞。
手中的三尺青锋犹然泛着凛凛寒光。
忽地,忆起那一夜,我焚香奏琴,他危坐聆听;忆起他面上异乎寻常的冷静,带着点窥破世间幻灭无常的灵透意味;忆起那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全力,不敢奢求上苍庇佑,但求于心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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