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就此别过。”
六
李治第一次发觉身体不对劲,是在显庆五年。
一开始只是寻常头痛,以为是休息不足,那一日在内殿批阅奏折,也许是坐久了,他起身时突然眼前一黑,耳边传来太监的惊呼声,却如论如何也看不清周遭的人和事,耳边轰鸣如鼓,心跳得格外快,恍惚看到媚娘奔了过来……他突然抓紧媚娘的胳膊:“朕……朕看不见了!”
太医云集内殿,会诊得出的结论是,风疾缠身,他不适合再处理繁重的朝务。
李治的父亲和祖父都有风疾之症,他也不例外,而且因为体弱,发作得更为严重。
待滕王再一次上长安时,李治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日光温润,滕王在他眼前,也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的影子。
虽然看不见滕王的表情,但也能感觉到滕王锁眉的样子:“陛下,我从山中带来一枝梨花,颜色是很好的。”
长安的花都开尽了,山间却还有春日迟迟不归,李治的鼻端闻到露水与青草的气息,以及一缕沁人心脾的幽香,他微笑点头:“清气满乾坤,滕叔的梨花好颜色。”
滕王身子前倾,说话极为直接:“陛下真的看清了这梨花的颜色?”
李治笑了一下,他毫无焦距的眼睛仍然很美,像是苍白雪原上的两潭深水,沉静得令人感觉不到周遭的暑热:“朕看不清。
但也无妨,世事有时未必需要看得太清,雾里看花,才不至于失望。”
“陛下说得对,”
滕王摇着扇子也笑了,“倒是我俗人一个了。”
听到他笑,李治的唇角舒展开来:“为政原本就是俗事,皇亲国戚做了一州的父母官,操心百姓的柴米钱粮,也是俗人。”
这些年的风雨历练让天子的风度更加宜人,也更加沉静,仿佛仲夏的绿意在雪白的宣纸上渲染,自有丘壑与山川:“听说近来滕叔在洪州边防重用了几个寒门出身的武将,让天下门阀为之震动。
弹劾的奏章,已有许多送到朕这里。”
“那些人要讲就讲,我难道会怕天下悠悠众口?那些抱残守缺的‘君子’,我向来看不惯,也不愿与他们为伍。”
滕王傲慢地挑眉,说起军国大事,他毫不含糊:“陛下,最终在战场上说话的,还是真本事,不是那些世代承袭的荫庇和勋爵。”
李治没有说话。
“若要论离经叛道,只怕我还比不上陛下。”
滕王毫无顾忌地说,若有旁人听到这话,只怕会惊出一身冷汗,但滕王就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陛下从小就是这样,看上去一本正经,坐得比谁都端正地认真读《论语》,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不以为然,陛下对那些条条框框,是打从心里不屑的吧。”
梨花的清气沁人心脾,混合着青草的味道,也有一丝危险。
李治问:“朝野中的流言非议,滕叔也听闻到了吗?”
滕王突然大笑,他笑得那样恣意,让宫殿中乏味的寂静荡然无存。
他满不在乎地高声说:“行常人不敢行之事,这才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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