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沧跟随沈清出门,几步路间迎面而来的风雪忽而变化了角度与风向,雪片凌乱,再从身后吹来,扬起他的丝,短暂地遮蔽了视线。
乌坠下时,纷乱的丝间夹杂着的雪花成了闪烁的金色。
毕沧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雪依旧是雪,冰冷的,每一片形状都不一样。
可在这一刻,雪又不完全是雪,它融化后不再是一粒小巧的水珠,而成了细薄的金沙,顺着指缝流淌,坠落满地纯白之间。
毕沧看见了沈清,她定定地站在白城的街道中央,乱世里少有人能现这些风雪的变化,哭嚎声穿过街头巷尾,随着卷起的风拂过她的耳畔,似乎也在这一刻传达到了毕沧的耳里。
毕沧听不到世人的悲鸣,可他能感受到沈清的痛苦。
他慢步走到沈清的身后,想要拥抱她,却又怕她过于脆弱。
毕沧也在这时体会到了手足无措与无可奈何,他不知要如何帮助沈清,就如同沈清不知要如何帮助这些百姓。
沈清存了许久的财符,她从未懈怠过每日书写财符,就为了有朝一日还债时可以轻松甩出银钱,而不用东奔西跑或想尽办法替旁人完成心愿。
如今这些她存了不知多少数额的财符在一阵风中轻飘飘地融入了白雪,从天而降,它们化成了金沙,潜藏在每一片雪花中。
只要雪花融化,入目所及的白色都会被金色代替,只要阳光晒过,白城的百姓将不再为钱所困。
沈清以为她做到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现了雪花的秘密,她看见有人从房间里出来,惊喜地冲向台前的白雪。
他们捞起雪花用掌心,用脸颊,用胸膛去捂化它。
雪水流淌,金沙存留于他们的掌心或指缝里,这些人终于有了钱,有的人甚至才被鹿人抢走一切,现在遍地金沙,钱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手中。
沈清听到了一些人的笑声,那些不久前还被恐惧笼罩的人终于又活了过来,其中也有坞城人。
有人喊道财神爷显灵,八方神佛可怜世人,终于天降金雨,来救他们出苦难。
那些笑声逐渐掩盖了哭声,似乎因为这一场夹杂在雪中的金雨,白城的百姓又重新看见了希望。
沈清的双眼却直直地盯着街道前方不远处,那里有个衣衫不整的妇人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
孩子与春宁一般大,可能才刚学会走路、说话,就这样死在了寒冬腊月里。
除了那名妇人之外,沈清还看见了断了手脚残喘的中年人扑在了年迈不知是他爹还是娘的尸体上,死者花白的头与白雪融成了一种颜色。
那些看似带来希望的金沙对他们没有用,他们的眼底看不见金钱,这世间总有远比金钱更珍贵的东西,那些珍贵的东西是理想,是勇气,是爱。
而这些东西无谓金钱,也是沈清不论画多少财符也无法弥补,求而不得的。
夹杂在笑声与希望欢呼声中的哭喊那么微弱,而真正的呐喊也将埋藏在这场乱世下的冬雪之中。
纵使漫天落金雨,不解人间半盏愁。
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了沈清的眼前,遮挡了她眼中的悲哀,只有她的耳朵能听见,听见坞城人熟悉的声音,听见白城人兴奋的呼喊,凡是雪落之处,哪怕是鹿人也会看见这一场黄金雨。
“别看,别听,别想。”
毕沧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沈清的脑袋,而后将她温柔地抱在怀中。
他的拥抱很轻,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生怕他稍不留神便击溃她的理智,叫她被战争下的残忍湮灭。
沈清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了,在那场黄金雨落下时,她知道这世间有很多人活着与死了并无差别,沈清只能救回他们的身体,却无法挽救他们的灵魂。
毕沧的手指颤抖,他不知如何安慰人,只能说出沈清应懂的道理:“清清,世道轮回皆有其命数,你要学会的是接受它,尊重它。”
且不论这世间有多少仙,上界又有多少甚至不曾了解过人间,不曾看见过人间的神明,便只说一个沈清最亲近的人——丹枫仙人。
她不久前能与沈清以信符交谈,能提醒沈清她已经成了这世道流转的一环,又如何会不知道南楚的下场,如何不知道一场战争之后,无数凡人伤亡。
她没出现,也没阻止,便是她接受了这一切,她知道万物盛极必衰,也知道万事否极泰来,便是神明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浩劫,人间亦是如此。
沈清如何会不懂这些道理呢,可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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