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州知州程羡良已经连着几宿没合眼了,只落得眼窝塌陷、胡子脱落,本来中年发福的身躯如今几与城外的难民无异。
不为别的,只因他到任才半年,邛州就被蜂起的土寇搅合了六个月,更甚的是,如今被转徙而来的两股不服王化的大寇围了城。
好在二虎相争,一时难分高下,一时还无人上来攻城。
但就这么着,城外这最大的两伙土寇在那里厮杀对峙也已经一个来月了,搞得邛州城里不出外不进。
程羡良年才四旬,本是徽州人,属家室殷富的徽商出身,他这被寄予厚望的顶门长子在徽商老爹的铺排下走上了科举之路,一半苦读、一半捐纳,从庠生、举人到拔贡,一直是乡里眼中的功名士子,只是比官宦世家到底差了一层,因不得空缺,多年未仕。
甲申国变,南都弘光即位,一直不得补缺而从未出仕的他居然被拔举做了湖广辰州府黔桂交界处的麻阳知县。
阖家且喜且忧之下,他不舍放弃这个苦盼多年的机会,便不顾山高水远,一路数月,千难万险,好生不易终得到任。
上任没过半年,又从湖南被拔到贵州跟从川陕总督樊一蘅,备选入川恢复,并被委派遥任做了邛州知州。
这年月为南明做官,不仅不得半分升迁之喜,他一个没有圣恩厚底的新官到了人生地疏的西南,更无心蹭蹬,又为樊一蘅以忠节大义勉励一番,只能硬着头皮去接受未卜的命运,预备取道叙州赶往邛州,携眷赴任。
当时的邛雅一带,正被占领了大半个西川,于成都立国大西的张献忠派遣艾能奇攻陷,这时还只能耽在遵义,等候官军恢剿得手后再行赴任。
去年开春各路明军开始反击西军后,樊一蘅总督大帐移驻叙州开府,程羡良随营,在叙州因战事又耽搁半年,只能暂时在樊一蘅的幕府帷幄中充个打杂。
其时邛雅当地拥明武装范文光、刘道贞、郝孟旋等被艾能奇击败,明军一时复邛无望,各屯洪雅、荥经,曹勋为了躲避被杨展击败后从嘉定绕路雅州退回成都的刘文秀、冯双礼,也是在大渡河一线坚壁不出。
直到杨展于彭山江口击破南下的张献忠大营,西军被迫北上,放弃整个西川,各路明军才开始趁势搜剿各地西军残余。
因路途阻隔而一直候在叙州,随伴总督帷幄的程羡良这时发现了事机,向樊一蘅请命后,由被叙府派遣的一位滇地出身的标将率兵护送,循着上川南剿抚总兵杨展的恢剿路线,竟抢在逡巡观望于黎、雅的范文光、曹勋之前,兵不血刃地进了邛州城。
然而,待他终于战战兢兢进了邛州才知,张献忠过后,成都及附近州府已经成了怎样的一个烂摊子。
不仅属地破败,进城还没得一个月就被前后脚赶来的洪雅、丹棱、名山的各路土寇搞得辖境烽烟四起,政令不行。
();() 到今日看着城外蚂蚁般的流民土暴子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由得大叫其苦,这才真个叫看人挑担不算难,自己挑担压断肩。
邛州说来虽是一个行省直州,其实只有一州两县:邛州本州州城加大邑、蒲江两县。
一州地域不广,就连州城城墙也不过高二丈、厚八尺,是个内地小县城的规制,却是往朵干、乌斯藏两宣慰使司等吐蕃地域茶马互市的通道。
因为就在成都府城之下百数十里远近,除了地处茶马古道之端,往昔太平时节在整个西川也并不起眼,只是一个人烟并不稠密的小州。
本州编户十里,大邑七里、蒲江五里,到如今也逃剩得连一半都没。
本州户口不多,又逃散过半,昔日成都府难民也多是经此逃避黎雅,不想到了今日,程大老爷一到任,也不怎么就如同小蜜蜂闻到了花香、苍蝇子闻到了花翔,无数难民却自四方涌来邛州聚集,更逗留不去,似避难,似作乱,竟令无人属意之地陡然成了香饽饽。
随着难民涌来的就是漫山遍野的土暴子,令刚到任不久的知州老爷本来还想把难民救济起来编户入册的壮志灰飞烟灭,只能先急急忙忙地招呼随行武弁、摊派城中丁壮守城。
今日这时节,师爷蓝慕云、护送滇将新委本州守备都司张应兴正一起陪同着担惊受怕二十余日的程大老爷,强撑着官架子在城墙上巡视登埤守卫的州城军民。
二十几日下来啊,他这心可一直提溜着呢,能不脱相吗。
一同到任的本州守备都司张应兴行事稳妥持重,早已经看出了眉眼高低,连日来除了措置守城,还连番安慰程大老爷,这功夫扶城垛指着城下正在对骂的两伙土寇,也是还在解释安抚:
“土寇虽众,尽为乌合,除了各自两伙领头的,其余多是起哄的难民。
连续数日了,两边聚众厮斗,都是首脑带着心腹相斗,一旦见血就一哄而散,再散而复聚。”
程大老爷看得牙疼,哼哼着骂道:
“这是还未分出胜负啊……这些土暴子,砍头不要命,悍不畏死的……待分出了胜负,不是就要回头向我等开刀,那时州城岂不危矣。”
“大老爷说的也是,然贼寇乌合,不通城池攻守之法。
只须我等严密守卫,昼夜不休,贼寇攻拔不下,不能久待,必然散去。”
“不能久待,快一个月啦……那边在干嘛?修茅厕吗?”
程大老爷指着远处那边正在不辞辛劳搭建茅屋的土寇们问道。
师爷蓝慕云也看得忧心,建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