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中承殿内。
汁琮换下武袍,着镜中的自己,四十岁后,他便不再算年纪了,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他已两鬓染霜,脱掉了国君之服,容貌失去了衣装的衬托,更显苍老。
儿子一天一天长大,父亲便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等待那个日子的终将到来。
有时他着镜子,总觉得自己像是着另一个人,那位大了他一岁的兄长,他就像一个幽灵,时时徘徊在雍宫中,时而让他半夜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他觉得自己也许需要认真考虑,纳个妃了,有个枕边人总是好的,就像太后所说,有人照料。
可这些年里,他甚至连对妃子的兴趣都欠奉,唯一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就只有掠夺与征战。
令天下人战栗跪伏在他的脚下,一句话,便能让人活,或是让人死。
让人改换曾经坚信的,转而赞叹他的英明,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犹如捏泥偶,带给他神祇般的快感。
哪怕神明,亦不外如是。
雍国的国土,连绵千里的崇山峻岭,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连同其上生活的男女老少、飞禽走兽,都是他的,凭他的意志而活着,被他的意志约束。
如今姜恒为他带来了金玺,他即将是神州大地的天子了。
“王陛下,卫大人来了。”
侍女低声说。
“都退下罢。”
汁琮很少深夜召见大臣。
卫卓入殿,他的容貌比汁琮更苍老,当年也是他,在汁琅死后,带领兵员,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这一边,拥立他为新王。
当然,这也是时局的必然,毕竟汁琅一死,再没有雍王的人选。
他的忠心,汁琮素来不怀疑,毕竟卫卓是他还在当王子时,便已跟随在侧、鞍前马后的老功臣。
玉璧关之夜,他安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只要指认姜恒是太子灵派来的刺客,顺手刺死他,那么不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耿曙如何抱尸痛哭,一切都将成为定局。
既除掉了这心头大患,又嫁祸给太子灵,顺势还可朝郑国开战,乃是一举三得之计。
但他偏偏没想到,姜恒确实是来刺杀自己的,事态随着姜恒那一剑,彻底脱离了掌控,朝着无法收拾的局面飞奔而去。
现在,他又碰上了自己最为恐惧的事,今天在琉华殿上,他忽然发现姜恒为什么长得一点也不像耿渊
不仅不像耿渊,还像他最害怕的另一个人。
“王陛下。”
卫卓说。
“你觉得他像么”
汁琮的声音里发着抖,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害怕。
卫卓没有说话,汁琮说“我也是忽然有这念头的。”
卫卓沉默片刻,没有正面回答汁琮的问题,说“姜晴生产那天,是林胡大萨满亲自接生。”
“是个男孩,”
汁琮说,“我知道,他叫汁炆。”
卫卓点头道“尸体您是亲自过的。”
汁琮沉声道“当初你是在殿外等着的,按理说,不可能有人出入。”
卫卓说“殿内一共就四个人,姜晴、大萨满索伦及其弟子乌洛侯煌,乌洛侯煌那年只有七岁。”
“三个人。”
汁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