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特别清楚,周子健醒过来的那天,天气不怎么好,阴沉沉的,有点儿下雨的趋势,近处还能看清点儿东西,往远处瞅,就模糊了,成片的乌云像帽子一样盖在楼房顶上,看着就挺渗人。
天是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突然阴下来的,夏天的时候老这样,下了几分钟然后乍然放晴,都习惯了,可这天不一样,阴了许久不见落雨,等我以为得真是这么一直阴下去的时候,瓢泼大雨骤然而至,下的飘风雨,雨从半开的窗户斜落进来,我匆忙赶上前关窗户,风挺大,我有点儿睁不开眼。
我关了窗,走到病床边坐下,握着周子健输着水的手,不敢太用力。
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啪啪直响,屋里很闷热,我出了一身的汗,可周子健还是清清爽爽的。
一大夏天,周子健的手却是冰凉冰凉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别的病人也这样,可对我而言,这很不正常,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我时不时抬起头看看心率仪,看着那条线使按照一定规律起伏着的,我才能安下心来。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一种人的体温会这么凉,我打断自己,不敢再往下边儿想,努力把自己的思维拉回到眼前周子健的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恐惧,总觉得,他会在一个我没有察觉的时候,就这么一直睡过去,再也不醒来。
虽然,现在情况差不多,但是……好歹,心里还有个念想,这个念想支撑了我两年。
这两年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有时候是睡不着,有时候是半途中惊醒。
严打的时候配合着公安出任务,大半夜地蹲人楼底下踩点儿,不喝咖啡不抽烟,就这么干熬着,脑子里浑成一团,可是……怎么都不想睡。
像是魔怔了一样,打从周子健说了那句只睡一会儿起,我对睡觉有一种莫明的恐惧。
两年时间,能磨平许多东西,从我跟我妈大吵离家,到现在他家里人默认我的存在,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我不知道往后会不会因为这样的选择后悔,但至少,现在没有。
我妈逼着我相亲,她大概是察觉出我对周子健太关心了,过了一个同事的情谊,不问我意见,开始寻思着给我找姑娘,先开始的时候,我还会抽出时间去见见,到后来,完全断了那心思。
见面的时候,我故意把自个儿说得很不堪,工资低、空闲少、睡觉打呼做梦磨牙,怎么不好我怎么说。
有的姑娘接受不了我的职业,有的姑娘接受不了我到这会儿还不能给出房子的付,但总有例外。
我不得不承认,差一点儿我就动心了。
挺乖巧的一人,也不怎么爱打扮,挺素,笑起来的时候有酒窝,我们约着见过好几次,一起吃饭、喝茶、看电影儿,也有共同话题,经常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约完会回家,我老是想,要就跟她这么处下去,指不定……
但我还是跟她挑开了说了,说我现在不能处对象,身上担着一条人命,那人一天不醒我就一天不能顾自个儿。
我妈和那姑娘的关系也挺好,大概是求证,又或许只是无意间的抱怨,那姑娘给我妈挂了一电话,当晚我妈直接找到我的出租房那儿了,她一边哭一边拍打着我,说着自己的不容易,骂着我的不孝顺,那时候,我真觉得特累,不是那种连着几天不睡觉的累,而是从心到身,无处不在的累。
我一冲动,就把自己跟周子健的事儿说了出来,等看到我妈一点儿反应都做不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自个儿说漏嘴了。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没什么事儿,能哭得昏天黑地,但真遇着什么事儿了,却哭不出来了。
我妈愣愣地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大,失魂落魄地跌坐进沙里,也不哭也不闹了,就是这么干坐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傻愣愣地杵在她身边儿。
坐了好一会儿,她起身准备走,我要去送她,我妈直接挥开了我的手,她愤愤地看了我一眼,想说话,却终究没说出来。
我妈走之后,我坐在沙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我回想着我妈离开时看我的那一眼,心底拔凉拔凉的,那里边儿,不是怨,是恨。
恨我的不争气,恨我的……不正常。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把视线落在周子健凹下去的脸颊上,他瘦得很厉害,几乎不成人样,我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心里那块儿软肉,被揪着疼,一直疼到指尖。
一点儿预兆没有那是,我都不存他能醒的心了。
我瞅着他眼皮动了动,吞了口唾沫不敢说话,连气都给屏住了,原先不是没遇着过这样的情况,喜疯了,跑去找大夫来一瞅,还睡着,根本没醒,是我的错觉。
我真怕这还是我的错觉,于是我坐回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再然后我觉得被我握住的手也动了动,很细微,不是很明显,我的心跳开始加快,不自觉地就收紧了手,周子健的眉头皱了皱,然后慢慢,慢慢睇睁开了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只知道自个儿浑身都着抖,没见过谁的眼睛那么好看,清亮清亮的,跟装进了星星似的。
我扯着嘴角想露出一个笑,但是眼泪却蹦了出来,一颗接一颗,没法儿止,我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喉咙里堵着东西,说不出来,我想上前去抱抱他,却没法挪动自己的身体,说不出究竟怎么了,就觉着好像有一颗彩弹打中了我,脑子里闪着五颜六色的花儿,眼前的景色,跟从万花筒里瞧到的一样。
“金……”
周子健的声音很小,我只能隐隐约约地听着这么一个字,抽了抽鼻子,我凑近了,俯下去,耳朵贴在他嘴边儿。
“金蛋儿……”
我笑了起来,他是在叫我,我抬起身子,看着他的眼睛,笑着应他:“在呢,我在呢。”
他的眼睛缓慢地扫视着周围,然后定格在我的脸上,他问我:“我睡了一天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只是一个劲儿笑,傻笑,他看着我这模样,估计是被逗乐了,咧着嘴,露出一个挺浅的笑来。
“等等,我去喊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