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只眼睛看着孩子笑,看着孩子哭,看着孩子一步步学走路的日子仿如昨昔,可转眼儿子的儿子已在向他伸着他稚嫩嫩的小手。
张登摆手道:“莫叫孩子过了病气,如玉把他抱远点儿。”
当人要死,虚弱至极的时候,任何一丁点的声响都能震的全身作痛。
外面又有宦官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他混身皮肉俱痛,压在身上轻薄的蚕丝被重若千斤,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可他连拂掉它的力量都没有。
张登投目在张君身上,他记忆中搜寻不到他的童年,他甚至很久都不相信自己生过这样一个孩子。
可他顽强的生长者,一步步挤入他的视线,一点点击垮他身为父亲的威严,平日冷漠刻板,遇事执著冷静,用自己的行动来赢得了他的尊重。
再下来是老诚,张仕,张登贪婪的看着他的孩子们的脸,从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到他们伢伢学语,蹒跚学步,从自己有限的记忆里搜寻着他们小时候的影子,一个个看过去,又看过来。
他掌控不了自己的意识,要趁着清醒的时候记住孩子们的脸,牢牢的记在脑海中。
张震穿着深青色的龙袍,前胸绣盘圆之金龙,两绣以明黄与深蓝等丝线绣成五彩腾龙,他脖颈有伤,为遮那道可怖的伤痕,衣衽做的分外高挺出几分。
他站在慎德堂主屋的门上,屋中鸦雀无声,院中腾腾灯火,隔壁府的张虎和张向亦在台阶下相侍。
宦官三传号令而门不开,围在张震身边仰头看他,一个轻声问道:“皇上,要不要奴婢们将门撞开?”
张震仰起脖子,那道疤痕在火光下突突的跳着。
他闭眼摘冠,丢给身侧的宦官,接着舒平两臂,自己解了掖下衣带,脱掉深青色的龙袍丢给宦官们,再接着,解了里面明黄色的深衣,只剩里头白色中单时,才以平日很难得的,平稳而又磁沉的嗓音说道:“父亲,儿子来看您了!”
如此连说三遍,大门咯吱一声开启,挤得满屋子的兄弟弟媳们瞬时齐鸦鸦跪了一地。
张震走到父亲床前,见父亲昏黄两只眼睛盯着自己,屈膝跪到地上,轻声叫道:“父亲!”
张登伸出瘦干了肉的手,握过大儿子一只充满着力量,骨健肉匀,光滑有力的大手,记忆中他那点软乎乎的小手儿,拿开小弓往他的马屁股上射箭的样子,仿如昨昔。
他道:“我要去见你母亲了!”
岁月用了整整五十年磨平他尖锐的刺,他此刻平和无比,遥遥能看见区氏就站在窗前,还是初嫁过来那日的衣着,脸儿涂的红红白白,刻板似木桩,噘着嘴仿如受了天大的气一般。
可他如今已不厌她那幅神情,他急切的想奔向她,诉说她离去后这几年,他那深及骨髓的痛与悔。
他已无力应付身体带给他的伤痛,他厌倦自己的躯体,想奔向那个年青的区氏,在另一个世界里,改掉自己曾经所犯的错误,包容她,体谅她,真心实意的爱她。
作者有话要说: 12点还有一更哦!
第129章秋意
孩子们浅浅的抽泣声又将他拉了回来,扯着他的灵魂,叫他挣不开这具又沉又痛,叫他厌倦无比的肉体。
张登用尽全身力气攥了攥大儿子的手:“好好爱护你的弟弟妹妹们!
若由你手中缺了一个,残了一个,你就不必再来见我。”
张震连连点头,伏在床头,额抵着父亲冰凉的手。
张登又道:“我对不起璃珠,不能陪她到老,她折磨钦泽,也是我种下的孽,待我死后,叫她再嫁!”
张震唯有不停点头。
张登回顾自己的一生,荣耀的,沮丧的,痛苦的,欢乐的,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最后目光投到如玉脸上,她怀抱着孩子跪在地上,两只眼睛正在看那小小的孩子,一脸悲戚。
他很想看她笑一笑,那是他一生中最欢乐的时光,在黑水湿地的沼泽中,坐在篝火旁看同样年青的小女孩跳舞。
与爱情无关,那高高在上的姑娘,是明空皎月,只有皇帝才配拥有。
他只是单纯的欣赏、喜欢、赞叹天地生成的,那身体柔软,妙姿曼妙的舞者而已。
半个时辰后,张登握着儿子的手吐了最后一口浊气。
*
张震在亡父的灵前追封其为高祖,以帝礼而葬之,兄弟们自然要办丧事,守灵堂。
他接过自己明黄色的深衣穿上,着宦官们系好了衣带,要往静心斋去亲自说服周昭入宫。
未来的皇后娘娘大门紧闭,宦官上前喊了两声,说是皇上到了,门应声而开,显然周昭一直是在等张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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