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过了日,那只狸子被锦心养得半熟,不会每每隐在暗处对锦心流露出提防畏惧的神情,也不会在锦心的手抚上它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时瑟瑟发抖,甚至偶尔还会微扬着头迎上锦心的手。
冬日天寒,它便与锦心一处窝在西屋的暖炕上,锦心或调香或插花或翻话本册子,它都安静乖巧地伏在锦心膝上。
这狸子初到来的时候叫卢妈妈等人很是惊了一惊,绣巧生怕它哪时会暴起伤了锦心,把它的指甲剪得短短的,若不是婄云怕见血在旁盯着,只怕这只狸子很要舔着自己的爪子郁闷几天了。
它对院里这些人一直都没个什么好脸色,对捏着它脖颈威胁它的婄云一开始还有两分惧怕,后来爬上了锦心的炕,每天伏在她膝上,猫仗人势,愈发连婄云也不怕了。
绣巧口里时常念叨着野性难驯怕它伤人,但见它在锦心面前乖巧得连吭声都不敢的样子又觉着好笑。
这日黄昏,锦心在徐姨娘处用了晚膳回来便觉着有些乏了,窝在炕上倚着凭几懒懒不愿动弹,婄云不知从哪抱来一张琴,品质不算上佳,但音色还能入耳,连着给锦心弹了三日曲子,能略静心。
今日仍旧是婄云抚琴,绣巧瞧那狸子乖巧窝在锦心腿上毛毡上的模样,不由笑道“到底这猫儿有灵性,咱们院里的人谁都不讨它喜欢,它却能这样乖巧地伏在姑娘身上。”
锦心将手揣在狸子身下与毛毡之间的位置取暖,听了绣巧这话就笑,随手勾了勾狸子毛绒绒的下巴,眼睛半阖着,懒洋洋地道“这玩意有灵性,自然惜命,你唬住它了,叫它怕你、惧你,再微微哄它些许,它自然就听话了。”
绣巧瞠目结舌,不想锦心竟会如此言语,锦心这话脱口而出之后自己也愣住了,唯有在旁抚琴的婄云心知肚明这是受近日来愈演愈烈的梦境影响,锦心的性格也多有变幻。
前日晨起时她先上前服侍,对上那一双蕴着煞气的凌厉眉眼,就知道锦心在昨夜的梦中经历了什么。
率三千兵士死守孤城,亲故血战力竭马革裹尸,远方传来的是伴侣与兄长的死讯,身边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腹背受敌,这边是朝廷的“平乱之军”
,边城上还有“杀”
她夫兄的夏狄大军。
那一段时间锦心的精神状态几乎已经紧绷危险到极致,锦心从梦中醒来忘掉的事情多,但残留的些微记忆,和梦中情绪对她的影响,足够叫她白日间情绪不稳了。
也因此,婄云费尽心思地将不知在锦心的库房中落了多久的灰,在迁居收拾箱笼时才偶然发现的一床琴翻了出来,奏起平和清婉能够略使人静心的曲子。
手下的狸子发出不满的一声叫唤,锦心这才发现是她不知不觉间捏着狸子皮毛的手使重了力气,连忙松开手,安抚似的揉了两下,笑了笑,随口对绣巧道“我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真要那么做也不怕猫儿挠你你且慢慢接近,好好哄哄它,好吃的、好玩的,哄得它喜欢你了,没准就跟你亲近了。”
锦心说这话的时候眼帘微微垂着,唇角带着笑,绣巧却莫名地觉着后心发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连忙道“恐怕是外头起风了,姑娘您把那狐肷披肩披上吧。”
锦心捏着狸子耳朵的另一只手微顿,旋即展颜轻笑,温和地点点头“好,听锦心的。
婄云,我想吃乳酥栗子饼,你去做与我好吗”
婄云应是,又软声道“主子,今儿个天晚了,吃栗饼怕是不消化。
咱们院子外头那两株梅花开得好,奴婢给您蒸一碗梅花蒸糕好吗”
锦心想了想,点点头,婄云垂眸掩去眸中的忧色,躬身退下了。
搬来漱月堂算来也没几日的功夫,绣巧却觉着好像过了大半辈子似的,姑娘病势起伏不定,搬来第二日还能到正院请安去,后来不过是到没多远的乐顺斋用一顿膳食、陪姨娘说上两句话,便累得言语也懒了。
绣巧正要劝锦心略歪一歪,忽然听小桔子脆生生的通禀声“姑娘,太太院里的秦嬷嬷来了。”
锦心微提起些精神,将思绪从那些腥风血雨尸山血海的模糊画面中抽离,微微点头“传她进来。”
绣巧抿唇压下无声的叹息,颔首应是。
倚着凭几坐在炕上,锦心听到绣巧带着笑的声音“秦妈妈,我们姑娘请您进去呢。”
正在廊下与钱嬷嬷说话的秦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对钱嬷嬷道“四姐儿是好顾的主儿,性子和顺,待人也温和,你好教导着姐儿,太太心里多感念你们的好处呢。
这不,我来给姐儿送东西,太太还吩咐我捎一块哆罗呢的尺头来,这南地天气潮湿阴寒,做件背心子穿上也暖和。”
她多少也摸出钱嬷嬷的底细来,故而这言语并不算太恭敬,将二人摆在平等位置上,话里带着亲近,见钱嬷嬷没恼,心里更有了底,与她笑着微微欠身,便转身进了屋里。
锦心不耐冷也不耐热,屋子里冷了易犯咳嗽无力,热了又会胸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会西屋里烧着暖炕,便只拢了一个火盆子在当地,温度正好。
秦嬷嬷进来被热气一烘,倒觉脸面有些发热了,绣巧忙又搬了墩子斟了茶来,秦嬷嬷笑着道“姑娘客气了。”
到底也坐下了。
文府里这些在长辈身边伺候的奴婢素来有脸面,晚辈们待着也要恭敬些,如今文老爷逢年过节还得给当年伺候过文老太太一辈子,送文老太太归了西的老嬷嬷行礼呢,秦嬷嬷在文从翰、蕙心与澜心跟前都有体面,遑论另外两位庶姑娘。
锦心待人的态度素来不错,这几日她情绪不对,也把钱嬷嬷镇住了,那点子想要降服她的心也全都被锦心脸上偶尔流露出的冷意和若有若无的煞气吓退了,故而这几日老实得很,每日课上不过教导些礼仪行走,这是水磨的常年功夫,锦心做来却如行云流水天成自然,叫钱嬷嬷连说教的地方都没有,只有赞叹。
这会对着秦嬷嬷,这是个对她熟悉却不算十分熟悉的人,锦心也不想露出破绽来,搞得府中明天就传出四姑娘性情大改的传闻,便抬起眼带着笑她,道“嬷嬷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外头还飘着雪珠呢,有什么话打发小丫头们说一声便是了,哪里需要劳动您呢”
半点不出方才倚在凭几上懒懒垂眸随口说一句“传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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