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和新郎的背影远了,还惊魂未定地说,好神的婆子,不会来二回了吧?
旁边的人也啧啧摇头,说到底是九袋爷的千金,吃过百家饭的,脸皮比鞋底还厚。
这以后如何得了?
本义后来也慢慢明白,这一桩婚事对于他很难说是一件美事。
铁香比他小了十多岁,就有了在家里发脾气使性子的权利,有时候神得没有边,一碰到不顺心的事,动不动就咒马桥弓这个鬼地方,是人过日子的地方么?她咒马桥的路不平,咒马桥的山太瘦,咒这里的滂眼淹得死人,咒这里的米饭里沙子多,咒这里的柴湿因此烟子特别呛,咒这里的买根针买个酱油也要跑七八里路。
咒来咒去,免不了要咒到本义。
她咒一咒也就算了,有一次居然咒一声就狠狠切下一颗血淋淋的鳝鱼脑壳。
天下还有王法么?他本义好歹也是她老倌,好歹是个书记,如何与鳝鱼脑壳搅在一起?
本义老母还在的时候,对媳妇也无可奈何。
一旦惹得她发了毛,连老人也不放过:“老不死的家伙,我不怕你几十岁几十斤,河里没有盖盖子,塘里也没有盖盖子,你去死呵!
你何事不去死呢?”
一般来说,本义对这些话装耳聋,也确实有点聋。
即便有时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老子锄死你”
,只要婆娘暂时闭了嘴,他也不会真动手。
他最威风的一次,是一巴掌打得铁香滚到一群惊飞四散的鸭子里面去了。
用他的话来说,那次是正气压倒邪气,东风压倒西风。
铁香爬起来就去投塘,被村里人拦住了,只好跑回娘家去,三个月没有音信。
最后还是本仁备了两斤薯粉两斤粑粑,代表同锅老弟去与铁香讲和,用土车子把她推了回来。
在上面的叙述中,读者可能注意到,我笔下已经几次出现了“神”
字。
可以看出,马桥人的“神”
用来形容一切违反常规和常理的行为。
在这里,人们最要紧的是确认人的庸常性质,确认人只能在成规中度日。
任何违反成规的行为,从本质上说都不是人的行为,只可能来自冥冥中的莫测之物,来自人力之外的天机和天命。
不是神经质(神的第一义),就是神明(神的第二义)。
马桥人用一个“神”
字统括这两种意义,大概认为两者的差别并不重要。
一切神话都是从神经质式的想入非非开始。
一切神坛前都有神经质式的胡言乱语手舞足蹈。
也许,神经质就是神的世俗形态和低级品种。
而一切“神速”
、“神勇”
、“神效”
、“神奇”
、“神妙”
、“神通”
,作为对常人能力限度的一时僭越,往往伴随着人们在近乎神经质状态下的痴迷和狂放,是无意识或非意识得到良性运用的结果,也是人对神的接近。
铁香神到了这种地步,人们都说她有神魔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