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车子▲
“打车子”
是铁香的说法,指男女床上之事。
这是仲琪偷听到的,传开以后让人们笑了好一些时日,后来也成了马桥的习语。
汉语中关于食欲的词并不缺乏。
表示烹调方式方面,有蒸、煮、炸、炒、爆、溜、煎、炖、腌、酱、卤、焖等等,表示口舌动作方面,有吃、呷、吸、唆、吞、舔、嚼、咬、含、吮等等;表示味觉口感方面,有甘、辛、咸、苦、辣、酸、鲜、嫩、脆、滑、麻、清、醇、酥、粉等等。
比较说来,同是生理的一种需要,关于性事的词似乎就少得多,完全不成比例。
孟子说“食色,性也”
,语言遗产把孟子这个观点抹掉了一半。
当然还有一些所谓下流话。
这些话大多是一些劣质品、大路货,是随处可见的口腔排泄物,虽然数量并不算少,但毛病似乎太明显。
一是彼此雷同,互相重复,了无新意;二是空洞无物,粗略笼统,大而无当,类似政客们的国事演讲,或是文士们的相互嘉许。
更重要的是,这些话大多是借用词,文不及义,词不达意,全靠临时性默契来将就,给人张冠李戴指驴为马的荒唐感。
“云雨”
、“打炮”
、“打豆腐”
、“做白案”
……全部类如黑帮暗语。
人们不得已这样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了黑帮们心虚闪避的表情,已经在语言伦理中把性事视同黑帮罪恶——某种怯于明说也怯于细说的勾当。
这些语词无疑是人类性感粗糙化、公式化、虚伪化、鬼鬼祟祟化的结果。
两性交流过程中的涌动和激荡,来自身体深处的细微颤动和闪烁,相互征服又相互救助的焦灼、顽强、同情以及惊喜,暗道上的艰难探索和巅峰上暴风骤雨似的寂灭之境迷醉之境飘滑之境……一切都隐匿在语言无能深入的盲区。
一块语言空白,就是人类认识自身的一次放弃,一个败绩,也标示出某种危险所在。
语言是人与世界的联结,中断或者失去了这个联结,人就几乎失去了对世界的控制。
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完全可以有理由说,语言就是控制力。
一个化学实验室,对于化学专家来说,不过是一块熟悉的菜园子;对于毫无化学知识的人来说,则不啻危险无处不在的可怕雷区。
一座繁华城市,对于本地市民来说,是无比方便和无比亲切的故土;但对于毫无城市经验的乡下人而言,无异于处处隐藏着敌意或障碍的荆天棘地,让他们总是摆脱不了莫名的惶恐。
其中的原因十分简单:一个难以言说的世界,就是不可控制的世界。
社会学研究过一种“边际人”
,大多指从某种文化进入另一种文化的人,比如进入城市的乡下人,远离母土进入他国的移民。
语言是这些人遇到的首要问题。
不管他们是否有钱,不管他们是否有权势,只要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新的语言,还不能对新的环境获得一种得心应手的语言把握,他们就永远摆脱不了无根之感、无靠之感、无安全之感。
阔绰的日本人到了法国,其中有一些会患上“巴黎综合征”
。
勇敢的中国人到了美国,其中也有一些会患上“纽约综合征”
。
他们有限的外语,不足以使他们融入异乡的冷土。
他们的阔绰或勇敢,不足以让他们免除莫名的焦灼、紧张、惶乱、心悸、血压升高、多疑和被窥视幻想。
任何一段邻居或路人不可懂的对话,任何一个他们无能命名的器物或景观,都可能暗暗加重他们的心理压力,成为重重包围他们的疾症诱因。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中的很多人常常把自己关闭在清冷寓所里,对外界作一次次临时性逃离,就像性交时要避人耳目。
人并不怕展示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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