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脚慢慢缩回阴影中,然后平静地走回到自己的地铺上丶坐下丶像以往修行完成之后那样,盖上一条拆开的麻袋,假装开始睡觉。
没错,那种竹香,那种曾经被自己除掉的纸人身上的竹香,来自赵喜身上。
在进入广蝉子的「发真种」境界之前,他闻不到这种味道,因为太淡了,也因为赵喜这些日子一直在炼丸药!
赵喜,是不是人?
他缓缓吸入一口气,叫气机从周身发散而出。
修到发真种的境界,脏腑已隐有衰竭的趋势,更多的精血开始滋养皮肉,这倒是叫他的心跳得没那麽快,也没那麽紧张了。
他开始慢慢回想这些日子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
刚见到赵喜的时候,她身上有血,有血腥气。
之后她擦乾了身上的血,但当时室内异味颇多,也没什麽异常之处……然后自己受不了这里的杂乱,就跟她一起清扫了一番。
但清扫完之后,赵喜就开始每天炼行军丸,直到今天。
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可要是解释为,她就是在刻意掩饰身上的这种竹纸的味道呢?她意识到,自己在下面就是依靠气味和声音来定位的?
如果赵喜也是一个……纸人,那她也是被赵傀用纸傀术化出来的?真正的赵傀又在哪里?
李无相能肯定之前死掉的那个赵傀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人。
来到二层的时候他怕赵傀没死透,就用刀在伤口中又向下拉了一下,虽然被肋骨卡住,但也拉开了不短的一道口子。
在丢掉尸体的时候,他又用刀在那道伤口上稍扩了扩丶直到看见里面的脏器,怕的就是死掉的是一个替身……
等等……脏器?
赵喜说,赵傀是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
如果他修行的就是这部广蝉子,那麽他就已是「解九宫」的境界,快要修成「披金霞」了。
广蝉子中说,修至解九宫的境界,脏腑便已衰竭丶枯朽,逐渐如同被风乾一般……但赵傀的脏器却跟寻常人的没任何区别!
那他修的不是广蝉子?那这部广蝉子……
是特意留给自己来练的。
李无相轻出一口气,先叫自己头脑放空了极短的一瞬间,然后摒弃一切杂念,专注地回忆广蝉子中的修行法门。
没错,这部功法本身应该是没问题的。
李无相没见过其他的修行法,但这部功法本身逻辑自洽,也的确带给了自己相当的好处——如果不是到了发真种的境界丶五感更加敏锐,自己是嗅不到赵喜身上那种极淡极淡的竹香的。
那就是功法所达成的结果有问题?
的确会叫人脏器衰竭,但又的确会叫人气力大增,甚至不饮不食。
这是一部邪门功法,但……
但线索太多了。
要是叫他用这些线索——纸傀丶皮囊丶死人丶「皇帝」来编一个故事,他有把握将其说得精彩,然而眼下事关生死,任何一个推论和猜想他却都无法肯定……
一个念头,或说某种印象飞快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又迅速隐去。
李无相试着抓住那个想法,可就像是一个人在尝试努力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曾记住的一件事,越用力去想,就越抓不住。
我从前到底是谁?到底知道些什麽?!
李无相强迫自己再调息几次,放空头脑,尝试进入类似入定的状态,希望能在这个过程当中重新找回刚才那个一闪即逝的念头。
然而许久之后,他都没能记起刚才的那个想法,仿佛自己的记忆是一片汪洋,刚才有什麽东西从深沉的水底跃了出来,却又沉下去了。
他皱了皱眉,打算伸手握住一直被藏在麻袋底下的短刀,这时候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随后,他觉得整个人猛然一惚,眉心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攥住了。
接着,他感受到了一种气息,仿佛存在于极高极远处,又或是这两者都不足以形容。
那仿佛是一个人面对辽阔深沉的巨大水体丶不知道其下隐藏着何种存在时的那种心悸感,又像是站立在高耸宏伟的山体之下丶不知道它何时会铺天盖地地倾覆时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