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一边泛了点鱼肚白,另一边颜色浅淡的月亮还没落下去,像天边上的一个水印子。
老哑巴用力蹬着三轮车,车上放着王彬为数不多的一点行李:脸盆、口杯、饭盒、一床被子,再加上些零碎。
王彬背着一个双肩包,一边肩带上挂着一个掉了漆的扁水壶,另一边挂着一双半旧的胶鞋,比他脚上那双磨掉了色的要新不少,是厂领导不要了的,送了他。
他要走了。
他打赢了那场架,被好几个人拦着、拽着,仍旧红着眼睛把二猴揍了个鼻青脸肿。
但他也只赢了那场架。
他知道自己在瓷器厂里待不下去了。
贺慎平走在王彬旁边,手里抱着一坛梅子酒,是他前一天夜里从梅子林里挖出来的。
前一天下工的时候王彬跑到他身边,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在一只盘子上写下一片赞歌。
“真好看。”
王彬扯开嘴角,“贺先生,现在这些字,我都能认全了。
哦……你能给我也写一幅吗?”
贺慎平还未答,他又说:“也赞颂赞颂我呗,我好歹当了一回英雄。”
贺慎平笔尖一顿,声音有点发沉:“什么意思?”
王彬的嘴角越扯越大:“我认了,都是我偷的,管他十五个还是二十五个,我都认了。
贺先生,你快去吃饭吧,今天晚上加餐,别都让那帮孙子抢了……我啊,”
他笑得连眼睛都红了,“我就不去了,贺先生,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有个道理我还是懂。”
他盯着盘子上的赞歌,说:“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就是因为他们都没能回来。
所以我也不去见他们了,我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去火车站……贺先生,我就要走了,你最后能给我写幅字吗,不用写多了,就写两个字:英雄,行吗?”
贺慎平读了那么多书,如今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自江鹤来死后,他便变得更加寡言。
有时候他会想起一些往事,他的父亲如何要求他学西方之哲学、艺术又如何要求他不忘东方之传承,他如何坐船去欧洲留学,研究那些古典乐在古钢琴与现代钢琴上的不同表现,他抱着怎样的想法回来,希望在西方的乐器中注入一丝东方的魂……
而今他只有一把自己削的笛子,和在梅子树下写就的,如今藏在枕头中的几十页新谱。
藏起来,不是怕被偷,没有人会偷乐谱,只是这样就不必解释为何要花费力气在一不能吃二不能喝的东西上。
贺慎平也没有去吃饭,他跟着王彬一道回屋。
正是饭点,屋中没有人。
贺慎平找了一张未裁的纸,铺在地上,然后挥笔写了两个大楷:
英雄
后来,贺慎平再也没有写过这么大的字。
写完待墨迹干了,折起来,交给王彬:“换一方天地,愿你……”
贺慎平原想说“愿你能成英雄”
,可他看着王彬年轻的脸,看着王彬将纸小心收在衣服里贴近胸口的内口袋时,他叹了口气,沉默很久才低声道:“愿你不必做英雄。”
王彬已经转身去收拾东西了,不知道听没听到。
瓷器厂离火车站不近,得走上十几里地。
王彬背起行李准备走的时候,发现贺慎平已经在门口等他了。
二人出了门,遇上早上刚给锅炉房开门的老哑巴。
王彬不知道这个驼背的老哑巴哪那么大的力气,硬是把他背上的行李给拽下来,放到三轮车上,比划着要送他们去火车站。
在瓷器厂,老哑巴像个隐形人,他不会说话,也不跟人争抢,每天开锅炉房烧水,再给锅炉房锁门,也扫扫地,擦擦窗户,什么都做,但做什么都没人注意。
连王彬这样在瓷器厂好几年的人都没跟他打过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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