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骑着他的瘦马,一路向南,直到彩云之南。
悄无声息地在洱海之畔寻了个宅子住下,此处四季如春、民风淳朴,是个再适合归隐不过的所在,每日都赏着风花雪月,时不时还听听温柔多情的南诏姑娘哼唱小曲不用两月,在北疆的伤便已好了七七八八。
可忘尘叟半点都不快活。
依然有朝中的消息断断续续地送来,可他曾明令禁止,下人们也不再传来周玦的消息。
顾秉拜相,秦决伏诛,营建西京,洛王被沈秋暝送去鹤鸣山,秦佩经赵子熙举荐被送去了石鼓书院:一桩桩一件件,未提及周块一个字,可偏偏每个字里彷彿都有他。
到了第三个月时,忘尘叟终于耐不住钻心剐骨的忧虑,打开了第一份关于周玦的线报。
此人新晋尚书左朴射紫金光禄大夫魏国公,按理说应是春风得意、叱咤风云,可偏偏这段时日命途却很是不济——缠绵病榻已有数月之久,就连营建西京,有大半的工夫都是被人用步辇抬着;据闻是梦魇缠身,甚至有些失心疯的迹象,府中遍植白荷白兰白梅,好好的府邸,布局改成了坟茔模样;开始笃信佛道,短短三个月内竟捐了万两银子做了三场水陆道场。
忘尘叟看着只想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胸肺处的伤又痛了起来,直至连气都喘不上来才堪堪停住。
周伯鸣就是这般的人,他会为了与秦决的一诺,就舍了自己保秦佩周全,而他自己亦会为此,负疚终身。
终于有日,忘尘叟收到线报,魏国公强撑病体勘察西京,又奉天子命往北疆劳军想起先前查到,靖西王麾下走失的录事重归凉州一事,忘尘叟禁不住一哂,心道这世上能让周玦挂心之事,又少了一件。
“还有一事。”
报信的下人吞吞吐吐。
忘尘叟挑眉,“怎么?”
“主人让我们打探的,魏国公在太医院的药方,已经取到,请主人过目。”
双手奉上一密封得极好的信笺。
忘尘叟接过拆开,不由一愣积郁成疾,有损天年……
他知晓周玦近来染恙,可却未想到他竟自苦如此!
他已没有心思去揣度周块是为秦决的欺瞒叛离而愤然,还是为自己之死而伤怀,满心满脑唯有一个念头——去见他!
直到确定他安然无恙,才能放心抽身。
忘尘叟下定决心之后,只花了十数日工夫,便从南诏快马加鞭赶到洛京,又赶在周玦的仪仗之前进了邙山。
却不想,竟遇着了自己的衣冠冢。
坟前祭品倒是极丰,还有人日日在此照料,倒是免了荒山孤冢的惨况。
“国公请。”
忘尘叟抬眼看过去,只一眼,悚然而惊地几乎忘了自己戴着面皮。
曾经丰神如玉的人,此刻竟形销骨立,枯黄的面色、高耸的颧骨、紧抿的双唇、如刀的眼神,无一不在昭示着此人已硬撑到了极致,俨然强弩之末。
遁形于暗处,忘尘叟听着他在那边轻声细语,心里既酸又苦,竟又隐隐带着些许甜直到他听到那句:“陈允怀……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就是方便我为你烧纸的吗?”
陈允怀这三个字,犹如一支利箭穿透忘尘叟的胸膛。
他猛然想起历历过往,那些雀跃欣喜、迷惘怅然,那些怨愤执念、哀怨伤怀。
他不似自己这般钟情又如何?
他心中永远有旁人又如何?
放下他,再不见他,自然没了苦痛。
可也便无爱,无恨,无风月,人之一世,还有何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