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栏杆上,觉得周日的上午真是令人心花怒放。
消磨时光的办法有很多,最好的便是摄影。
应该从小就教会孩子们摄影,因为这项活动可以培养纪律性、审美观、观察力和准确有力的手指。
摄影不是像新闻狗仔那样窥探秘密,埋伏着偷拍唐宁街十号走出的大人物的笨拙身影,但是无论如何,只要身上带着相机,那就必须专心致志,不应该忽略阳光在一块古朴的石头上反射出耀眼的美妙光芒,也不该忽略买回面包或牛奶的小姑娘一路飞奔、小辫儿在空中舞蹈的画面。
米歇尔明白,每当摄影师拍照时,相机便居心叵测地代替了他自己观察世界的方式(现在又飘过一大片云,几乎是黑色的),但他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只要不带康泰克斯出门,他就能重拾悠闲的心情,看风景不用考虑取景框,感受阳光不用考虑光圈和1250秒的快门。
此刻(什么词啊,此刻,真是愚蠢的谎话)我可以坐在河边的栏杆上,看着黑色和红色的松木船来往穿梭,不用考虑怎么给眼前的景色拍照,顺其自然就好,在时间之河中一动不动地随波逐流。
风已经停了。
后来,我沿着波旁码头一直走到小岛的尽头,那里有个私密的小广场,我很喜欢,喜欢得无以复加。
(说私密是因为广场很小,并不是因为它隐蔽,毕竟它敞开怀抱朝向塞纳河和天空。
)广场上只有一对情侣,当然还有鸽群,也许我现在看到的鸽子就是从那儿飞过来的。
我跳起来坐到栏杆上,裸露着面庞、耳朵和双手(我把手套放在口袋里了),让自己沐浴、沉醉在阳光里。
我没心思照相,百无聊赖便点了一支烟;我记得,在火苗凑近香烟的那一瞬间,我瞥到了那个少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一开始以为是情侣的这一对其实更像是母子,尽管我立即意识到他们也并不是母子。
看到两人倚在栏杆上或者搂抱着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我们一般都会认为他们是情侣。
既然我百无聊赖,就有足够的时间揣摩少年为什么那么紧张,他紧张得像一匹小马,像一只小兔子。
他把双手插在兜里,突然抽出一只手,再抽出另一只手,用手指梳过头发,不断变换着姿势。
我尤其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害怕。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因羞耻而难以抑制的恐惧,显然他有股冲动想掉头离开,因为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要逃跑,现在僵在那里不过是最后那一点可怜的仪态。
在岛的尽头,栏杆边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五米开外的情况一览无余。
起初我只注意到少年的恐惧,而忽略了那个金发女人。
我想到这一点,便从下一秒开始就端详起她的面孔,现在我把她看得更清楚了(她猛地转过头,像是一片黄铜做的风向标似的,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我隐约猜到了这少年可能遇到的事情,便劝说自己应该留下来静观事态(他们在窃窃私语,声音随风而逝)。
如果我还有什么长处的话,我认为自己懂得观看之道。
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有欺骗性,因为目光所及之处已经远离我们自身,毫无保障可言;如果是闻气味,或者……(米歇尔一开口就离题万里,不能让他自由发挥,侃侃而谈。
)总而言之,一旦预见到可能存在的欺骗性,就有可能好好观看;在见与所见之间斟酌选择,将事物华丽的外表层层剥去,也许就足够了。
当然,要做到这些已经很难了。
说到那少年,我先记起的是他的留影,然后才记起他真人的模样(后面你就会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另一方面,相比她的留影,我确定我更清楚地记得那女人真人的模样。
她纤瘦高挑,用这两个词来描述她的样子其实还不够贴切。
她穿着一件算是黑色、算是修长、算是漂亮的皮大衣。
那天上午的风(现在不算微风轻拂,也不冷)吹起她的金发,勾勒出苍白阴郁——这两个词也不够贴切——的面庞,她漆黑的眼睛衬得周围的世界静止而孤独。
她的目光犀利如两只迅疾的鹰,如两道冲向虚空的洪流,又像是两股由疾风裹挟的幽绿的淤泥,落在猎物身上。
我形容不出来,只能试着去感受。
像我刚才说的,由疾风裹挟的幽绿的淤泥。
公平地说,少年的穿着相当体面。
他戴着一副黄手套,我敢说是他哥哥的,他哥哥读的一定是法律或社会学;看到手套的指尖从外套口袋里露出来真是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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