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分享所有的东西,一块巧克力,一片彩色的羽毛,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暴打,还有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我们棚屋区的孩子,总是在靠近麦德林河边上,一块看起来比较平整的草地上踢球,有时甚至就在街道上,我当时什么都可以用来踢,一个空罐头盒,我和阿图罗就可以踢一个下午,母亲赛琳娜每次洗衣服的时候,总是叉着腰,吵着要把我和我破了洞的鞋一起扔出去,“扔到麦德林河里去!”
她怒气冲冲地说道。
父亲在我五岁的时候,从波哥大回到了家,他说是因为那边的餐馆不景气,但是在我们棚屋区是藏不住秘密的。
很快就有人告诉我妈,说他是因为搞了老板娘,被老板叫人打了一顿,自己跑回来的,我妈伤心欲绝,在我姑姑的陪伴下,买了车票去波哥大,去了那家我爸打工的餐馆,亲眼看见了老板娘长什么模样,才心安理得地回了家,回到家后,她一遍遍地问着我的爸爸:“你是怎么看上那个又肥又蠢的婆娘的?她哪里比得上我赛琳娜?”
我的父亲无语地削着一根木棍,他也不知道那根木棍是干什么用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削它,但他还是很纳闷地问母亲:“你看见的是不是厨娘贝拉?她一直是又肥又蠢的。”
母亲一气之下,哭哭啼啼地要回娘家,其实妈妈的娘家,就在相邻的另一片棚屋区,走路十分钟就到,但是这是大事,女人如果没有逢年过节,或者婚丧嫁娶的事,就不得再回自己的娘家,否则是极为不吉利的,我父亲不相信母亲有这样的魄力,“她有着亚马逊河一样多一样长的头发,但是眼睛只能看到蜜蜂的翅膀。”
他不屑地说道。
这点父亲没有看错,我妈是没走,但是我妈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开始拒绝做饭,身为厨师的父亲对这点要挟嗤之以鼻,接着我妈拒绝打扫家里的屋子,最要命的,是拒绝和父亲上床,父亲眼看着这日子,和过去相比要变得面目全非,终于在一个夜晚,他赖着脸皮以和我妈再生一个的要求,把家里一切的事情重新归入正轨。
但是好景不长,我爸在风平浪静之后不久,据说又因为和一家烤肉店的女侍应生眉来眼去,两个人在餐馆后门亲热时,被一群在那里接头的毒贩,误当成监视他们的便衣,被人一路追杀,在爬上一个棚屋的屋顶时,他被从后面射过来的子弹打中,从屋顶跌落一路翻滚着,沿着小路摔进了麦德林河。
我对于父亲最后遭遇的这件事,一直觉得难以理解。
他是一个非常喜欢戏剧化的人,我可以理解他愿意选择死亡,因为死亡得足够让人意外。
但那不应该是他选择死亡的方式,不应该只是让一个毒贩打死,因为这不过是我们这边没过几天就要发生的事,这件事太普通,太没有反转,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应该想到有更好的方式,他值得获得一个更好的方式,去宣告他的死亡。
因为,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见证我父亲迭戈·加西亚,是如何孜孜不倦地,让自己成为一出出戏剧的主人翁。
刚好在我出生的最后一刻赶到;在给我命名之后,就把我扔给我妈,去和我的姑妈唱着班布戈跳舞;在酒吧,他曾经跟人打赌他可以一口喝下一整瓶威士忌,就为了看到对方惊讶的眼神;为了八月的鲜花节,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花人”
,在游行时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设计了一套裁剪很新奇的衣服,他花大钱让人做出来后,自己穿着上街被警察打了两次,被黑帮打了三次;说自己有通灵术,相信自己可以和神对话,还在教堂和神父辩论,最后被宣布为不受教堂欢迎的人;他为了一个不知道胖瘦的老板娘被赶回家;回到麦德林,他说他要成为企业家,因为他专门研制了一种据说能让男人一直坚挺的药,而且他和别人说已经初见成效,他要收取的巨额专利费,会把我们家用钱装得满满的,“连门缝里都塞满了比索。”
他说。
后来别人说告诉他这种药叫伟哥,已经有人卖了,他才悻悻地作罢。
至于这个女招待,他说她是很可怜的一个姑娘,从小就没了爹妈,而且她非常能理解他,“不像你妈。”
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和我说话,而且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没有喝酒,我没有闻到他口中劣质酒和劣质烟草的浓烈气味,相信我,那气味跟梅尔卡多家厕所的味道差不了多少,所以我记得很清楚,“理解,一个男人需要的是理解。”
他摇着手指头对我很肯定地说道。
而通常我们的对话,都是另外一种样子,“一个男人,就要在女人的拥抱和温柔的话语里睡去,就像睡在美丽的罂粟花丛中一样,最好边上再放上一瓶酒,我亲爱的里奥,这才是一个男人的生活。”
他会喝着酒把我叫过去,搭着我的肩膀,对我语重心长地说着类似的话。
我的父亲长得很帅,高高的颧骨,黑色的眼睛,一头长发往后梳得溜光水滑,尖尖的下巴上有一道竖沟,像美国影星加利·格兰特的那道沟一样。
他的个子很高大,瘦而有力,他是一个好的舞者和歌者,脚步的轻盈和歌声中的忧郁,是他专门为了一鸣惊人而苦心磨练的。
但他是一个厨子,因为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就是一个厨子,除了做饭,爷爷教不了爸爸别的,
爸爸能靠这谋生,这对于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我爸爸唯一教给我的东西就是足球,一说到足球他就两眼放光,他可以喋喋不休地和别人争吵着阵型状态和主教练,他有着最大胆的设想和最戏剧化的换人,不管别人说他如何不切实际,他对最后一分钟扳平甚至反超都极为热衷,他是麦德林国民竞技队的忠实球迷,只要他能看上球,不管上班还是有事,他总会以各种理由去现场看球,他最喜欢的球员,是那时风头正劲的伊基塔,“这个守门员除了长得太丑,真的是太完美了。”
他站在看台上啧啧有声地赞叹着。
曾经为了去看国民竞技队的客场,他对我妈说去给得了肺炎的我买药,然后把买药的钱换成了车票和门票,去了卡塔赫纳呐喊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在我认为我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他赶回来了还带回来据说是一个在球场问来的偏方,是用一种只在卡塔赫纳生长的干海草磨成粉,和洋甘菊,蛇血草,还有一一对亚马逊黑蜻蜓的翅膀,一捧哥伦比亚炸蚂蚁,还有别的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总之他回来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带回来了,一半弄成药泥,黑糊糊臭烘烘地敷在我的肺部,另外一些东西熬成药汁让我喝,我一连喝了七天,不知道是他的药真的管用,还是我真的命不该绝,反正我活下来了,这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