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还有个挂着鼻涕的陌生娃崽几次推门进来,使我有些事情可做,问问他的名字,给他搬凳子,同他身后的一位妇人谈谈小孩的年龄,还有乡下的计划生育。
差不多半个钟头到了。
也就是说,一次重逢和叙旧起码应该有的时间指标已经达到了,可以分手了。
半个钟头不是十分钟,不是五分钟。
半个钟头不算太仓促,不算太敷衍,有了它,我们的回忆中就有了朋友,不会显得太空洞和太冷漠。
我总算忍住了盐早身上莫名的草腥味——某种新竹破开时冒出来的那种气味,熬过了这艰难而漫长的时光,眼看就要成功。
他起身告辞,在我的强烈要求下重新背上那沉沉的木头,一个劲地冲我发出“呵呵”
的声音,像要呕吐。
我相信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所有的话都有这种呕吐的味道。
他出门了,眼角里突然闪耀出一滴泪。
黑夜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看见了那一颗泪珠。
不管当时光线多么暗,那颗泪珠深深钉入了我的记忆,使我没法一次闭眼把它抹掉。
那是一颗金色的亮点。
我偷偷松下一口气的时候,我卸下了脸上僵硬笑容的时候,没法把它忘记。
我毫无解脱之感。
我没法在看着电视里的武打片时把它忘记。
我没法在打来一盆热水洗脚的时候把它忘记。
我没法在挤上长途汽车并且对前面一个大胖子大叫大喊的时候把它忘记。
我没法在买报纸的时候把它忘记。
我没法在打着雨伞去菜市场呼吸鱼腥气的时候把它忘记。
我没法在两位知识界精英软磨硬缠压着我一道参与编写交通法规教材并且到公安局买通局长取得强制发行权的时候把它忘记。
我没法在起床的时候忘记。
黑夜里已经没有脚步声。
我知道这颗泪珠只属于远方。
远方的人,被时间与空间相隔,常常在记忆的滤洗下变得亲切、动人、美丽,成为我们梦魂牵绕的五彩幻影。
一旦他们逼近,一旦他们成为眼前的“渠”
,情况就很不一样了。
他们很可能成为一种暗淡而乏味的陌生,被完全不同的经历,完全不同的兴趣和话语,密不透风坚不可破地层层包藏,与我无话可说——正像我可能也在他们的目光里面目全非,与他们的记忆绝缘。
我想找到的是他,但只能找到渠。
我不能不逃离渠,又没有办法忘记他。
马桥语言明智地区分“他”
与“渠”
,指示了远在与近在的巨大差别,指示了事实与描述的巨大差别,局外事实与现场事实的巨大差别。
我在那一个夜晚看得很清楚,在这两个词之间,在那位多个锐角的奇怪组合扛着木头一步从“渠”
跨入“他”
的时候,亮着一颗无言的泪珠。